雨是凌晨四点开始下大的。
气象台的橙色预警在昨晚十点就发了,但大多数人没当回事——江城年年夏秋都有暴雨预警,十次里有八次是虚惊一场。
但这次不是。
凌晨四点半,暴雨如注,像天河决了口子往下倒。雨水砸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声音密集得像打鼓。院子里的积水肉眼可见地往上涨,很快就漫过了脚踝。
陈凡一夜没睡。
他站在办公楼二楼的应急指挥中心——其实就是个大会议室,临时摆了几张桌子,墙上挂着江城地图,上面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标签。
虎哥、苏晴、刘红梅、王大力都在。还有合作社财务、运输、仓储的几个负责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睛都亮着。
“虎哥,城西那边情况怎么样?”陈凡盯着地图上城西片区那些小红点——那是合作社流动收购车昨天跑的散户位置。
“二十三家散户的货,已经全部转运到咱们仓库了。”虎哥指着地图,“昨天晚上雨小的时候抢运的,一共拉了三十二车。老李头那批紫铜,王家洼那几个老人的废铁,全都进来了。”
“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都安全。”虎哥说,“就是老张——就是那个把祖传香炉卖了的张大娘——非要跟着车来,说要看她的货放好才放心。我让她在值班室休息了,给她拿了被子和热水。”
陈凡点点头。
“苏晴,仓储那边还能放多少?”
“最多还能放两百吨。”苏晴调出仓库管理系统的数据,“但问题是,雨再这么下,咱们自己的货也运不出去。安泰钢厂那边昨天就催了,说今天必须到货,不然高炉要断料。”
“跟他们解释了吗?”
“解释了,但他们不听。”苏晴皱眉,“钢厂的生产线不能停,一天损失几十万。他们说,如果今天下午五点前货不到,就要按合同扣款,还要考虑以后是不是继续合作。”
陈凡沉默了几秒。
“王大力,你那边工人安置得怎么样?”
“都安排妥了。”王大力说,“拆车场封着,活干不了,但我没让他们闲着。年轻力壮的,我让他们来合作社帮忙搬货、转运。年纪大的,在宿舍休息,工资照发。”
“钱还够吗?”
“够撑半个月。”王大力说,“但半个月后,要是拆车场还解不了封,我就真撑不住了。”
陈凡拍了拍他肩膀。
“再坚持一下。环保局的结论,应该就在这几天。”
他转身看向刘红梅。
“红梅姐,城西协会那边,散户的通知都发到了吗?”
“发了。”刘红梅说,“按你说的,优先老人和困难户。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家报名,估计今天上午还会增加。但问题是,咱们的车不够。”
她指着地图:“城西面积大,散户住得散。一辆车跑一家,收完货再开回来,效率太低。而且雨这么大,有些小路车进不去。”
陈凡看着窗外。
雨幕如织,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院子里,合作社的工人们穿着雨披在抢运货物。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往下淌,衣服早就湿透了,但没人停下。
“车不够,就加车。”陈凡说,“虎哥,去联系租车公司,再租五辆货车。钱从应急基金里出。”
“好!”
“苏晴,你带技术组,给每辆车装GpS定位和对讲机。我要随时知道每辆车的位置和情况。”
“明白!”
“红梅姐,你回城西坐镇。在协会那边设个临时调度点,协调车辆和散户。记住,安全第一,货第二。”
“行。”
“王大力,”陈凡看向他,“你带人去检查所有仓库的排水系统。特别是危废暂存间,绝对不能进水。”
“交给我。”
任务分派完,会议室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陈凡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
手机震了一下。
是安然发来的短信:
“暴雨导致江城多处内涝,交通瘫痪。银行系统也受影响,今天的大额转账可能会延迟。合作社的贷款还款日快到了,你要有准备。”
陈凡回复:
“知道了。谢谢安总提醒。”
他又看了看时间。
早上七点半。
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
上午十点,雨小了一些,但还在下。
陈凡和晓雪在街角的咖啡馆里,对着摊开的地图商量下一步计划。
咖啡馆人很少,只有几个躲雨的客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和雨水带来的湿气。
地图上画满了标记——红色的圈是已经转运的散户,蓝色的圈是待转运的,黄色的线是车辆路线。
“城南老刘那边,还有三家没转。”晓雪指着地图,“路太窄,大车进不去。得用小三轮。”
“那就用三轮。”陈凡说,“让虎哥安排。”
“三轮车装得少,跑得慢,而且……”
晓雪话没说完,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
门上的风铃叮当响。
进来两个女人。
前面那个,穿着米白色的风衣,头发微卷,妆容精致,手里拎着个名牌包。是林薇薇。
后面那个,陈凡也认识——林薇薇的闺蜜,姓张,以前一起吃过饭。
林薇薇看到陈凡,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笑得有点讥诮。
她径直走过来,在陈凡和晓雪旁边的桌子坐下。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哟,陈总。”林薇薇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这么大雨,还在为你的破烂王国操心啊?”
晓雪脸色一沉,要站起来。
陈凡轻轻按住她的手。
林薇薇的闺蜜也坐下,眼神在陈凡和晓雪身上扫了扫,嘴角带着笑。
“薇薇,这就是你那个前男友?”她声音故意提高了一点,“现在干嘛呢?收破烂?”
“对啊。”林薇薇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桌子——虽然桌子很干净,“人家现在可是大老板,江城再生资源合作社的陈会长。厉害着呢。”
她说“厉害着呢”的时候,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
陈凡没抬头。
他继续在地图上画线,标记下一个要转运的点。
林薇薇见他不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她看向陈凡面前的地图,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线条。
“这是什么?”她问,“你的作战地图?”
“嗯。”陈凡应了一声,还是没抬头。
“这么大的雨,你那些垃圾泡了水,可就真一文不值了。”林薇薇说,“陈凡,我说你啊,干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跟垃圾打交道?”
晓雪忍不住了:“林薇薇,你说话注意点!”
“我怎么不注意了?”林薇薇看向晓雪,眼神轻蔑,“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收破烂,收破烂,收来收去,不还是破烂?”
她顿了顿,声音更尖了一些:“你以为你弄个合作社,弄个什么标准化,就不是收破烂的了?我告诉你,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收破烂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咖啡馆里,其他客人都看了过来。
有人认出了陈凡——昨天本地新闻刚报道了合作社的流动收购车和暴雨中的应急转运。
有人低声议论:
“那就是陈凡?”
“看着挺年轻的。”
“林薇薇?是不是以前那个……”
陈凡放下笔。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林薇薇。
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波澜。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你说得对。”陈凡开口,声音很稳,“有些东西,泡了水,确实一文不值。”
他顿了顿:
“但有些东西,越泡水,越值钱。”
林薇薇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陈凡没解释。
他收起地图,站起身。
“晓雪,走吧。城南老刘那边,等不了了。”
晓雪也站起来,狠狠瞪了林薇薇一眼。
两人往门口走。
走到门口,陈凡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了林薇薇一眼。
“林薇薇,”他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林薇薇皱眉。
“谢谢你让我知道,”陈凡说,“有些人,有些事,真的不值钱。”
说完,他推门出去。
门上的风铃又响了一声。
林薇薇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她闺蜜小声说:“薇薇,他什么意思啊……”
林薇薇没回答。
她看着窗外。
陈凡和晓雪已经上了车。
那辆合作社的深绿色皮卡,在雨幕里缓缓开走。
车身上,“轮回资源”几个字,在灰暗的天色里,依然清晰。
像一种宣告。
咖啡馆里,有人低声说:
“你们知道吗,合作社这次暴雨,免费帮散户转运货物,一分钱不收。”
“真的假的?”
“我表舅就是城西的散户,昨天合作社的车把他家积压的废铁全拉走了,说雨停了再拉回来,不收钱。”
“这……这图什么啊?”
“谁知道呢。但这样的老板,我服。”
议论声不大,但林薇薇都听到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
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好像真的很可笑。
像个小丑。
……
车上。
晓雪还在生气。
“那个林薇薇,太过分了!她凭什么那么说你!”
陈凡开着车,没说话。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划开一片片水幕。
“陈凡,你不生气吗?”晓雪问。
“生气?”陈凡笑了,“生什么气?”
“她说你是收破烂的!”
“她说得对。”陈凡说,“我就是收破烂的。但收破烂的,怎么了?”
晓雪愣住了。
“这个城市,每天产生上千吨的废弃物。如果没人收,没人处理,会变成什么样子?”陈凡看着前方的路,“会堆满街道,会污染环境,会滋生疾病。”
他顿了顿:“我们收这些破烂,不是因为我们喜欢破烂,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些破烂里,有资源,有价值,有可以重新利用的东西。”
“我们把它们收起来,分类,处理,变成钢厂需要的原料,变成工厂需要的材料,变成新的产品。”
“这很丢人吗?”
晓雪不说话了。
她看着陈凡的侧脸。
雨水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但陈凡的脸,很平静。
“晓雪,”陈凡说,“林薇薇看不起我,是因为她觉得收破烂低人一等。但我不这么觉得。”
“我觉得,能把破烂变成资源,能把散乱变成秩序,能把压榨变成公平——这件事,很有意义。”
“比挣多少钱,开什么车,住什么房子,都有意义。”
车在雨里继续前行。
前方,城南老刘的站点,已经能看到轮廓。
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废铁,几个老人正用塑料布盖在上面,但雨太大,根本盖不住。
陈凡踩下油门。
车加速驶去。
他想起刚才林薇薇的话。
“这么大的雨,你那些垃圾泡了水,可就真一文不值了。”
不对。
他想。
有些东西,泡了水,确实会贬值。
但有些东西——比如人心,比如信任,比如在困境中伸出的手——泡了水,只会更沉,更重,更值钱。
因为那是经过考验的。
是真实的。
是暴雨也冲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