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很重。
陈凡推开病房门时,苏晴正半靠在病床上,左小腿露在外面,涂着厚厚的白色药膏。伤口不大,也就巴掌大一片,但皮肤红肿,边缘有轻微的溃烂。
“陈总。”苏晴看见他,想坐直。
“别动。”陈凡走过去,把手里拎着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医生怎么说?”
“轻度化学灼伤,皮下组织无损伤,休息几天就好。”苏晴语气轻松,“就是防护服破了道口子,酸雾渗进去,有点呼吸道刺激,开了点药。”
陈凡看着她苍白的脸,没说话。
他拉过椅子坐下,沉默了几秒,才开口:“现场处理完了?”
“嗯。环保局接手了,危废转运车把那些电子垃圾都拉走了。”苏晴说,“后续他们会让那个‘王老三’承担清理费用,不过我看那人早就跑了,估计最后还得是政府兜底。”
“王老三?”陈凡皱眉。
“非法拆解点的老板,池子上写着名字。”苏晴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他可能只是个看场的。那种规模的拆解点,光是囤积的电路板就值几十万,不是普通散户能干得起的。”
陈凡想起凌晨那个神秘电话。
对方说凌国锋要的不是王大力那个破拆车场,而是孙老汉箱子里的东西。可现在,北郊同时出了两件事——孙老汉的旧书和图纸,王老三的电子垃圾泄漏。
是巧合,还是……
“陈总,”苏晴突然问,“孙工那边怎么样了?那些图纸……”
“虎哥和林悦在看着。”陈凡说,“图纸已经烘干,林悦拍了照片发给她导师。另外,孙工答应暂时住在合作社的宿舍,等他的棚屋修好。”
苏晴点点头,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护士推着护理车进来,要给苏晴换药。陈凡起身让开,走到窗边。
窗外是医院的后院,几棵梧桐树在雨后的风里轻轻摇晃。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的城市亮起点点灯火。
护理车上有台小电视,正播着本地新闻。护士一边给苏晴拆纱布,一边随意地看了一眼屏幕。
“……下面来看一组暴雨过后的特别报道。”
电视里传来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
陈凡下意识地回头。
屏幕画面切换,出现了北郊大坝村那片泥泞的现场。坍塌的棚屋,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还有三道醒目的弧形围堰。
镜头推进,聚焦在一个穿着亮黄色防护服的身影上。
是苏晴。
画面里的她正弯腰检查围堰,护目镜上蒙着水汽,防护服沾满泥浆。然后是她脱下防护服时,小腿上那片刺眼的灼伤特写,以及她忍痛时微微皱起的眉。
镜头停留了三秒。
接着切到环保局那位中年干部,他对着话筒说:“在危急关头,是这家民营环保企业的技术团队第一时间赶到,阻止了污染扩散。他们用实际行动体现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感。”
画面再次切换,出现“轮回资源合作社”的招牌特写,以及合作社大门前排队交售废品的车辆长龙。
女主持人的画外音响起:“记者了解到,这家名为‘轮回资源合作社’的企业,是本地一家新兴的再生资源回收企业。在本次暴雨灾害中,他们不仅参与了危废泄漏的应急处置,还主动开放仓储,帮助众多散户和小型回收站点抢救被淹物资……”
病房里安静下来。
护士换药的动作停了,看着电视屏幕,又看看病床上的苏晴,眼睛瞪大:“这……这是你?”
苏晴没说话。
她看着电视里那个狼狈的自己,看着小腿上那块灼伤被放大到整个屏幕上,看着“轮回资源合作社”的名字被一遍遍提及。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朵尖有点红。
陈凡也没说话。
他站在窗边,看着电视画面,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合作社的招牌,排队的长龙,苏晴穿着防护服的身影。
然后,他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别看了。”他说。
苏晴抬起头,看着他。
陈凡把遥控器放回床头柜,声音很平静:“这种新闻,看看就好,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苏晴轻声说。
护士换完药,推着车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沉默了一会儿,苏晴突然说:“陈总,新闻里这么一报,合作社的知名度会提高很多。”
“嗯。”
“但也会引来更多关注。”苏晴顿了顿,“好的,坏的,都会有。”
陈凡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树大招风。
以前合作社只在行业里有名气,现在上了电视,进了普通市民的视野。接下来的发展,要么顺势而上,要么被推到风口浪尖。
“该来的总会来。”陈凡说,“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苏晴点点头,不再说话。
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但睫毛在微微颤动。
陈凡知道她没睡。
他走到门口,准备离开,突然又停住脚步。
“苏晴,”他背对着她说,“今天的事,谢了。”
苏晴睁开眼。
“但下次,”陈凡转过身,看着她,“保护好自己。合作社需要你,技术部需要你,那些图纸……也需要你。”
他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晴看着天花板,很久。
然后,她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小腿上缠着的新纱布。
疼。
但心里某个地方,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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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上海,凌峰科技大厦顶层。
凌薇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江城电视台的新闻片段。
画面定格在苏晴小腿灼伤的特写上。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通了。
“帮我查一下,”凌薇声音很冷,“江城北郊大坝村那个非法电子垃圾拆解点的老板‘王老三’,背后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干练的男声:“凌总,已经初步查过了。王老三真名王建军,四十五岁,本地人,之前因为非法经营被拘留过两次。他那个拆解点,注册在一个叫‘鑫源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的名下。”
“鑫源?”凌薇皱眉,“法人是谁?”
“叫赵鑫,三十八岁。但这只是个壳公司,实际控制人是……”对方顿了顿,“是凌峰集团江城分公司的一个前采购经理,叫马涛。三年前离职,现在名义上自己做生意。”
凌薇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马涛。
她记得这个人。三年前分公司采购部的一个小主管,因为吃回扣被开除。当时处理这件事的,就是她二叔凌国锋。
“马涛现在跟谁来往?”
“经常出入凌峰江城分公司的办公楼,特别是……凌国锋副总的办公室。”
凌薇眼睛眯了起来。
“继续查。”她说,“我要知道王老三那个拆解点囤积的电子垃圾,最终流向了哪里。还有,最近半年,凌国锋在江城接触过哪些回收行业的老板。”
“明白。”
电话挂断。
凌薇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上海的夜景。
灯火辉煌,车流如织。
但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了上千公里的距离,落在了江城那座被暴雨洗刷过的城市。
落在那个破旧的废品回收站里。
落在那个叫陈凡的年轻人身上。
她拿起手机,调出陈凡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放下了。
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证据。
证明她二叔凌国锋,不仅想毁掉陈凡的事业。
还想毁掉更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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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江城。
陈凡回到合作社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指挥中心的大屏还亮着,但求助红点已经少了很多。晓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对讲机。
陈凡轻轻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然后,他走到大屏前,看着那些渐渐熄灭的红点。
暴雨过去了。
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比暴雨更凶险。
他想起今天新闻播出后,手机上收到的几条陌生短信。
有祝贺的:“陈会长,上电视了,厉害!”
有试探的:“陈总,你们合作社还招人不?我有十年回收经验。”
还有一条,是那个神秘号码再次发来的。
只有一句话:
“新闻很感人。但感动换不来真金白银。凌峰和金石资本的合作已经敲定,下个月,江城会有三家万吨级分拣中心同时开工。陈会长,你的时间不多了。”
陈凡删掉了短信。
但那句话,像钉子一样扎在心里。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安静的街道。
远处,城西的方向,刘红梅的站点还亮着灯。
城南,老王他们应该在连夜处理泡水的货物。
城北,孙老汉可能还没睡,守着那些刚刚抢救出来的图纸。
这座城市的废品回收行业,就像一张巨大的网。
而他陈凡,现在站在这张网的某个节点上。
往前一步,可能是通天大道。
退后一步,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停。
因为身后,已经站了太多人。
那些在暴雨里把货交到他手上的人。
那些在危难时向他伸出手的人。
那些把一辈子的心血托付给他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了大屏。
然后,在晓雪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闭上了眼睛。
明天,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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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
江城某高档小区,王鹏的公寓里。
林薇薇蜷在沙发角落,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晚间新闻。
画面里,苏晴穿着防护服的身影,小腿上的灼伤,环保局干部的称赞,还有“轮回资源合作社”那个醒目的招牌。
她握着遥控器的手,指节发白。
电视音量开得很小,但王鹏的鼾声很大。他喝多了,躺在卧室里睡得死沉。
林薇薇看着电视屏幕,看着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陈凡。
看着那些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废品回收”,如今被称作“再生资源行业”。
看着那个她曾经嫌弃“没出息”的前男友,如今成了电视新闻里的“民营企业家”。
她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在咖啡馆里,她对陈凡说的那些话。
“你的爱只配待在垃圾堆!”
“陈凡,我们结束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你收你的废品去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些话,像刀子,曾经扎在陈凡心上。
现在,好像都调转了方向,扎回了她自己心里。
电视画面切换,出现了一段采访——是刘红梅。
那个城西有名的“废铁西施”,对着镜头,语气干脆:“咱们合作社能有今天,多亏了陈会长。他这个人,仁义,实在。跟着他干,心里踏实。”
林薇薇关掉了电视。
客厅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微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肩膀微微颤抖。
但没有哭声。
只是无声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