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陈凡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眼睛里有些血丝,下巴上有新冒出的胡茬。窗外已经是深夜,远处写字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徐文远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陈总,您觉得合作社最核心的壁垒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很准,也很毒。
陈凡当时沉默了三秒,然后说:“徐总,这个问题,我想当面回答您。下周三见。”
现在想想,这个回答很狡猾,但也是实话。
因为“壁垒”这个词,本身就带着资本的视角——墙、护城河、别人攻不破的东西。但合作社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筑墙。
它想的,是修路。
修一条让所有人都能走的路。
但这话,资本能听懂吗?
陈凡揉了揉太阳穴,走回办公桌前。桌上摊着两份完全不同的材料——左边是林溪溪发来的直播策划案,花花绿绿的,用了很多网络用语和表情包;右边是安然给的那份商业计划书模板,严谨、冰冷、满是数字和图表。
他需要同时搞定这两件事。
明天,林溪溪的直播团队要进王大力拆车场,做一场“标准化拆解”的现场直播。这是合作社第一次尝试用新媒体做品牌宣传,不能砸。
下周三,长青资本的合伙人要来,他得准备人生第一次正式资本路演。这关系到合作社能不能活下去,更不能砸。
双线作战。
陈凡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给林溪溪发了条语音:“溪溪,直播方案我看了,可以。但有几个细节要调整——第一,别光拍机器,多拍工人。第二,别光讲技术,多讲技术给工人带来了什么改变。第三,直播过程中,实时接入合作社价格指数的网页,让观众能看到实时废钢价格。”
林溪溪秒回:“明白!凡哥,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就出发,保证把最真实的一面拍出来!”
接着,陈凡又打给苏晴。
苏晴接得很快,背景音里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她还在仓库那边调试设备。
“苏晴,材料指纹库的演示系统,进度怎么样了?”
“后天能完成第一版。”苏晴的声音有点疲惫,但很清晰,“但陈总,有件事得跟你汇报——孙明远教授那边,又有人去问了,这次开价更高,要买我们所有送检样品的原始数据。”
陈凡皱眉:“谁的人?”
“孙教授没说,但听描述,应该是凌峰的人。”苏晴顿了顿,“另外,我们自己的数据库,这几天也发现有异常访问记录,虽然没攻破防火墙,但试探了很多次。”
“加强防护。”陈凡说,“另外,指纹库的发布会,提前到下周一下午。赶在长青资本来之前开。”
“为什么这么急?”
“得让他们看到,我们有他们看不懂的东西。”陈凡说,“资本认技术,我们就给他们看技术。”
挂掉电话,已经是凌晨一点。
陈凡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林溪溪的直播镜头、路演现场的ppt、徐文远审视的眼神、王大力的拆车场、银行那条风控短信……
所有画面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很险的路。
草根出身的合作社,想用最传统的行业,去打动最挑剔的资本。
这中间,隔着不止一座山。
但路已经走到这儿了,只能往前走。
……
第二天早上七点,城西鑫发拆车场。
林溪溪的直播团队到了。
两辆车,五个人。除了林溪溪,还有一个摄影师,一个助理,两个负责后勤的小伙子。设备很专业——高清摄像机、无人机、便携灯光、收音麦克风,一应俱全。
王大力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他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脸上的疤在晨光里显得没那么狰狞了。看到林溪溪从车上下来,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合作社派来的“直播团队负责人”,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王老板好,我是林溪溪。”林溪溪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今天麻烦您了。”
王大力跟她握了握手,手劲不自觉地放轻了。
“不麻烦。”他说,“陈老板交代了,让我全力配合。你们想拍啥?”
“拍最真实的拆车过程。”林溪溪环视一圈拆车场,“从报废车进场,到拆成零件,到废料分类打包——全过程。重点拍你们新上的标准化流程。”
“行。”王大力点头,“那跟我来。”
直播从早上八点开始。
林溪溪开了两个平台——一个主流短视频平台,一个行业垂直社区。她没化妆,就扎了个马尾,穿了身合作社的深蓝色工装,戴了顶安全帽。
“大家好,我是溪溪。今天我们在江城最大的拆车场之一,带大家看看,一辆报废车是怎么‘重生’的。”
她的开场白很简单,没有刻意煽情,就像跟朋友聊天。
镜头跟着她,走进拆车场。
第一站是评估区。
几辆报废车停在空地上,一个老师傅正拿着平板电脑记录车况。镜头凑近,能看到平板上是合作社开发的“车辆拆解评估系统”——输入车牌号、车型、年份,系统自动给出拆解方案和预估价值。
“以前评估靠经验,现在靠数据。”林溪溪解说道,“系统会根据车辆残值、可回收部件、废料种类,给出最优拆解方案。这样能最大化资源利用率,减少浪费。”
弹幕开始滚动:
“这么高级?收破烂也用上高科技了?”
“这不是收破烂,这叫资源回收!”
“长见识了……”
第二站是拆解区。
一台挖掘机正在工作,但不是乱拆。机械臂上的液压剪,按照系统提示的顺序,先拆车门,再拆引擎盖,再拆座椅……每一步都很精准。
“大家注意看,拆解顺序是有讲究的。”林溪溪指着屏幕上的流程图,“先拆价值高的部件——比如三元催化器、发电机、空调压缩机,这些可以翻新再出售。然后拆可回收金属,最后处理不可回收的废弃物。”
镜头给了挖掘机操作员一个特写——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专注地盯着操作屏,手在摇杆上熟练地移动。
“师傅,您干这行多少年了?”林溪溪问。
“十八年。”大叔头也不回,“以前都是瞎拆,拆到哪算哪。现在有这套系统,省事多了,出材率也高。”
“出材率能高多少?”
“以前一辆车,能回收70%的料就不错了。现在能到85%以上。”大叔说,“这都是钱啊。”
弹幕又刷起来:
“85%!这么牛?”
“所以说标准化很重要。”
“这合作社有点东西……”
第三站是分拣区。
拆下来的部件和废料,被送到传送带上。几个工人戴着防护手套,正在分拣。铜线归铜线,铝件归铝件,塑料归塑料。旁边还有台小型光谱仪,工人拿不准的料,扫一下就知道成分。
林溪溪拿起一块金属料,对着镜头:“大家猜猜,这是什么?”
弹幕五花八门:
“铁?”
“铜?”
“不锈钢?”
林溪溪用光谱仪扫了一下,屏幕显示:Al: 96.5%, Si: 2.1%, 其他: 1.4%
“是铝合金,汽车轮毂常用的材料。”她说,“这种料和普通铝价格差一倍。以前工人凭经验分,经常分错。现在用仪器,一秒出结果,准确率100%。”
她顿了顿,看向镜头:“这就是合作社推行的‘标准化’——不是要取代老师傅的经验,而是用技术把经验固化、量化、标准化。让新人也能快速上手,让老师傅的经验能传承下去。”
直播进行到中午,在线人数已经突破五万。
林溪溪趁休息时间,让助理把合作社价格指数的网页链接贴在了直播间。
“这是我们合作社每天更新的废品收购指导价,公开透明。”她说,“今天废钢重废的指导价是2750元\/吨,比上周涨了30元。为什么涨?因为钢厂需求增加,市场行情好。我们实时反映市场变化,让卖货的人心里有底,不吃亏。”
弹幕炸了:
“这个好!公开透明!”
“哪里能查到?”
“合作社还招人吗?”
林溪溪笑着回答:“价格指数网站链接在直播间公告栏,免费查询。合作社招人信息,可以关注‘轮回资源集团’的公众号。”
……
同一时间,轮回集团会议室。
陈凡正在试讲路演ppt。
下面坐着安然、苏晴、虎哥,还有从江城大学请来的一个商学院教授——赵教授,是安然的朋友,专门做初创企业融资辅导的。
陈凡讲完,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赵教授推了推眼镜:“陈总,你的ppt,故事讲得很好——从个人经历,到行业痛点,到解决方案,到社会价值。逻辑清晰,情感共鸣也够。”
他顿了顿:“但资本不听故事,资本看数字。你的财务预测部分,太乐观了。合作社未来三年的复合增长率,你写的是50%。依据是什么?”
“依据是市场空间和我们的扩张速度。”陈凡调出另一页数据,“江城每年产生的可回收废弃物,大概200万吨。目前正规回收率不到30%,市场空间巨大。合作社现在月处理量8000吨,占市场4%。如果我们能通过标准化和品牌建设,把占比提高到10%,那就是月处理2万吨,年增长超过50%。”
“但竞争呢?”赵教授问,“凌峰集团,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回收企业,他们会眼睁睁看你做大?”
“这就是合作社模式的第二个优势——网络效应。”陈凡说,“每增加一个成员站点,我们的采购成本就降低一点,销售渠道就拓宽一点,数据积累就丰富一点。而且,我们的成员不是雇员,是合伙人。他们不是为我打工,是为自己干。这种积极性,是雇佣制企业比不了的。”
赵教授点点头,但眉头还皱着。
“还有一个问题。”他说,“徐文远问的那个——核心壁垒。你在ppt里写的是‘标准化体系+透明定价+人心网络’。但资本会问,这三样,哪样别人抄不走?”
陈凡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
标准化体系,可以抄。透明定价,可以学。甚至人心网络,也可以用钱挖。
那到底什么抄不走?
“是时间。”安然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她。
“合作社从零到一,花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积累的数据、磨合的流程、建立的信任,别人要复制,也得花时间。”安然说,“而这个时间窗口,就是壁垒。”
“但资本最不缺的,就是钱和时间。”赵教授摇头,“他们可以砸钱,缩短这个时间。”
“那我们就跑得更快。”陈凡说,“下周的材料指纹库发布会,就是一次加速。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合作社不仅在商业模式上创新,在技术上也在引领行业。”
他看向苏晴:“苏晴,演示系统没问题吧?”
“没问题。”苏晴很肯定,“现场可以实时演示——拿一块废料,扫描,三分钟内出‘指纹图谱’,和历史数据库比对,追溯来源。”
“好。”陈凡点头,“那就把这个,作为路演的重点。”
会议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
陈凡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看到林溪溪的直播还在继续。
在线人数已经破十万了。
镜头正对着打包好的废钢捆,上面贴着合作社的标签——品类、重量、等级、来源站点,清清楚楚。
林溪溪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这就是标准化带来的结果——每一捆货,都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质量如何。这就是透明,这就是信任。”
弹幕密密麻麻:
“这才叫正经做生意!”
“支持这样的企业!”
“已关注,等招聘!”
陈凡看着屏幕,忽然笑了。
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徐文远那个问题的答案。
合作社最核心的壁垒,不是技术,不是模式,甚至不是人心。
是真实。
真实地解决问题,真实地创造价值,真实地让每一个参与者受益。
这种真实,资本可以投资,但无法复制。
因为复制真实,需要的不是钱,是真心。
手机震了一下。
是徐文远发来的短信:
“陈总,今天看了您合作社的直播,很受启发。周三见面前,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如果资本投您,您希望资本扮演什么角色?是燃料,还是方向盘?”
陈凡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
“徐总,合作社这辆车,方向盘必须在干活的人手里。资本可以是燃料,也可以是地图,但不能抢方向盘。”
短信发出去,石沉大海。
但陈凡知道,徐文远看到了。
也知道了,周三那场路演,不会轻松。
窗外,夕阳西下。
远处拆车场的直播,还在继续。
而这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