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短信弹出来的时候,陈凡刚算完合作社这个月的现金流水。
短信很短,就一行字:
【江城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8876的对公账户交易异常,已触发风控预警。请于三个工作日内携带相关资料前往开户行核实,逾期账户可能被限制非柜面交易功能。
陈凡盯着那条短信,看了三秒。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安然。
安然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合作社共管账户的流水分析图表。
“看到了?”安然问。
“看到了。”陈凡把手机推过去,“触发风控预警。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这个账户,这个月的资金流水模式和以前不一样。”安然调出图表,指着上面的曲线,“你看,以前合作社的资金流向很规律——上游钢厂、造纸厂的货款进来,下游成员站点的采购款出去,中间还有一些零散的运营支出。进出账的时间、金额,都有明显的周期性和匹配性。”
她又调出另一个图表:“但这个月,尤其是最近一周,账户的资金流水变了。大额资金频繁进出,而且时间间隔很短,有些甚至同一天既有大额进账,又有大额出账。最可疑的是昨天——上午有一笔二十八万六的货款进来,下午就有一笔三十万的款转出去,收款方是‘江城鑫发拆车场’。”
陈凡点头:“那是付给王大力的货款。我们跟他签了现款日结的协议。”
“我知道。”安然说,“但银行不知道。银行的风控系统只看数据模式。一个对公账户,突然开始频繁进行大额、短周期的资金划转,尤其是转给一个之前没有交易记录的上下游——这在系统看来,就很像洗钱的典型特征:快进快出,交易对手分散。”
她顿了顿:“更麻烦的是,你们合作社的账户,本身就有‘非法集资’的嫌疑记录——虽然上次经侦调查没发现问题,但银行系统里已经留了标记。现在又出现这种异常流水,风控部门当然会警惕。”
陈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过了大概一分钟,他睁开眼。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账户被暂停非柜面交易功能。”安然说得很直接,“也就是说,网上银行、手机银行、poS机刷卡、跨行转账,全部不能用。所有的资金进出,只能去柜台办理,而且要提供详细的交易背景材料。”
“那合作社的业务就瘫痪了。”陈凡说,“四十多个成员站点,每天都有货款要结算。如果每一笔都要跑银行柜台,财务人员累死也办不完。而且王大力那边,现款日结的承诺就作废了。”
“我知道。”安然看着他,“所以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提个醒——合作社现在的扩张模式,对现金流的压力太大了。”
她调出另一份文件。
“我帮你们算了一笔账。”她说,“按照你们现在的发展速度——城西站点刚开,王大力那边的货每天要结,加上原有四十多个站点的正常结算——合作社每个月的资金周转量,已经超过八百万。而你们的共管账户里,现在只有四百多万。”
她指着屏幕上的数字:“四百多万,要支撑八百万的周转,意味着你们的资金链一直处在紧绷状态。一旦有任何一笔大额款项延迟到账,或者像现在这样账户被限制,整个链条就可能断裂。”
陈凡没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楼下院子里,工人们正在卸货。虎哥在指挥,李强在帮忙,一切都井然有序。那辆深绿色的“流动合作社”停在角落里,车厢上“轮回资源”几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起来,欣欣向荣。
但安然说的对——这根弦,绷得太紧了。
“安总,”陈凡转身,“你有办法吗?”
“有,但要看你怎么选。”安然合上电脑,“第一条路,收缩。暂停城西的扩张,减少王大力的供货量,把资金周转量降下来。这样银行的风控警报自然会解除,账户也能恢复正常。但代价是,合作社的发展速度会慢下来,可能错过现在这个窗口期。”
“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安然顿了顿,“拥抱资本。”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凌薇让我带给你的。”
陈凡走过去,拿起文件。
是一份商业计划书的模板,很专业,格式规范,内容详实。从市场分析、商业模式、财务预测到风险控制,该有的都有。
“凌薇说,你的合作社模式很好,但想吸纳更大资本,需要更规范的故事。”安然说,“她给你开了一扇窗。”
“窗?”
“对。”安然点头,“凌薇引荐了一家专注于绿色科技的私募股权基金,叫‘长青资本’。他们最近在看循环经济领域的项目,对你的合作社模式感兴趣。凌薇已经帮你约了,下周三,基金合伙人会来江城,跟你面谈。”
陈凡翻着那份商业计划书模板。
很详细,很专业。
但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沉。
“安总,”他抬起头,“凌薇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知道。”安然说得很坦白,“但凌薇这个人,做事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既然愿意帮你牵线,就说明她认可你的价值。至于她是想弥补当年的亏欠,还是单纯看好这个项目,或者是想用你来制衡她二叔——都有可能。”
她看着陈凡:“重要的是,这是个机会。长青资本如果投资,至少能解决你现在的资金问题。而且有专业资本背书,银行那边也好说话。”
陈凡放下文件,重新坐下。
他盯着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银行短信还在。
账户可能被冻结。
现金流可能断裂。
合作社可能撑不下去。
而眼前,有一条现成的路——拿凌薇的计划书模板,去见私募基金,讲一个好故事,拿一笔救命钱。
简单,直接,有效。
但是……
陈凡想起老王。那个干了二十多年回收,终于不用被中间商压价的老头。
想起李强。那个母亲生病,差点被人用五十万年薪挖走的年轻人。
想起刘红梅。那个在男人堆里打拼二十年,终于有机会挺直腰杆做生意的女人。
想起那些在合作社登记表上按下的红手印。
那些粗糙的、沾着油污的手指。
那些眼睛里燃起的希望。
如果拿了资本的钱,接受了资本的规则,那合作社还是合作社吗?
还能保证那些散户、小站、老师的利益吗?
还能坚持“透明、公平、共赢”的初心吗?
陈凡不知道。
“安总,”他问,“如果我走第二条路,要付出什么代价?”
安然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说:“资本的代价,永远是控制权。他们会要求对赌协议,要求业绩承诺,要求董事会席位,要求重大决策的一票否决权。而且,他们会要求你‘优化’合作社的结构——清退那些效率低、贡献小的成员,集中资源发展核心站点。用他们的话说,叫‘聚焦主业,提升效能’。”
她顿了顿:“说白了,就是让你从‘大家的合作社’,变成‘你陈凡的合作社’。”
陈凡笑了。
笑得很苦。
“那还是合作社吗?”
“不是了。”安然说得很直接,“那就变成一家普通的环保回收公司,只不过商业模式比较新颖而已。”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
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过了很久,陈凡开口。
“安总,谢谢你。”他说,“也谢谢凌薇。”
“你的选择是?”
“我需要时间想想。”陈凡说,“下周三的见面,我会去。但在这之前,我得先把合作社的现金流问题解决掉。”
“怎么解决?”安然皱眉,“账户可能随时被冻结。”
“现金。”陈凡说,“合作社还有一部分现金储备,在保险柜里。大概五十万。加上今天安泰刚结的二十八万六,够撑几天。这几天,我会想办法理顺资金流,把异常交易的情况跟银行解释清楚。”
“如果银行不听解释呢?”
“那就换银行。”陈凡说得很平静,“江城又不是只有一家银行。”
安然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得有点无奈,但也有一点欣赏。
“陈凡,你有时候真的很倔。”
“不是倔。”陈凡摇头,“是知道有些东西,不能丢。”
安然收起电脑,站起身。
“好。那我等你的决定。”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另外,凌薇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
“她说,‘你通过了最难的测试。爷爷没看错人。’”
陈凡愣住了。
爷爷?
凌老的认可?
但安然没解释,只是点点头,推门走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份商业计划书模板。
模板很精美,封面上印着“长青资本”的logo,一只抽象的绿色飞鸟。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来,把封面照得发亮。
像一扇窗。
确实开了。
但窗外是什么风景,他不知道。
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是林溪溪发来的微信:
“凡哥,我这边直播团队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去拆车场直播。主题我想好了,叫‘钢铁重生之旅——探秘标准化拆解’。你觉得怎么样?”
后面还跟了个可爱的表情包。
陈凡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
“很好。直播的时候,多拍点工人干活的细节,多讲讲标准化操作的好处。另外,提醒观众,合作社的材料指纹库,下周正式上线。”
林溪溪秒回: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陈凡放下手机,重新看向那份商业计划书。
他拿起笔,在封面的空白处,写了几个字:
路演主题:我们的资产负债表,不是数字,是人。
写完,他合上文件,放进抽屉。
然后站起身,走到白板前。
拿起马克笔,开始写下周的工作安排。
第一条:联系银行,说明情况。
第二条:筹备材料指纹库发布会。
第三条:准备资本路演。
第四条:保证王大力那边,每天现款日结,一分不少。
写到第四条时,他顿了顿。
然后,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
宁走慢路,不走歪路。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了。
远处,凌峰集团的大楼亮起了灯。
但这一次,陈凡没有看那里。
他看的是楼下院子里,那辆深绿色的“流动合作社”。
车厢上,“轮回”两个字,在夜色里,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