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赶到货场时,天刚蒙蒙亮。
货场在城西郊区,紧挨着王大力的拆车场,原本是一片废弃的堆料场,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碎石和杂草。平时没什么人来,但今天,场子两边站满了人。
左边是虎哥带的合作社工人,二十多号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手里拿着撬棍、铁锹,站成一排。右边是赵老六的人,十几个混混,穿得流里流气,有的叼着烟,有的手里拎着钢管。
双方隔着二十多米对峙,空气里火药味浓得呛人。
场子中间停着三辆卡车,车上装满了打包好的废钢。那是王大力今天准备运往合作社的第一批货。
但现在,卡车被拦住了。
赵老六的外甥——那个叫黄毛的小子,正靠在第一辆卡车的车头上,嘴里叼着烟,斜眼看着虎哥。
“虎哥,这么巧啊?”他吐了个烟圈,“这大早上的,带这么多人来遛弯?”
虎哥没接他的茬。
他走到卡车前,看了看车头——挡风玻璃上被人用红漆喷了个歪歪扭扭的“x”,车门上也被划了几道痕。
“谁干的?”虎哥问得很平静。
“什么谁干的?”黄毛装傻,“这破车本来就长这样吧?”
他身后那几个混混哄笑起来。
虎哥没笑。
他走到黄毛面前,两人距离不到一米。
“黄毛,”虎哥声音不高,但很沉,“我跟你舅打过交道。当年我在城南混的时候,他还得叫我一声虎哥。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跟我耍横?”
黄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咧开嘴:“虎哥,那是以前。现在这城西,是我舅说了算。你们合作社想来这儿抢食,也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怎么问?”虎哥盯着他。
黄毛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
“简单。”他说,“要么,你们现在掉头回去,这车货留下。要么……”
他顿了顿,从身后抽出一根钢管,在手里掂了掂。
“咱们就按道上的规矩来。”
场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绷紧了。
合作社这边,工人手里的撬棍握紧了。赵老六那边,混混们往前凑了凑。
眼看着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虎哥忽然笑了。
笑得很突兀。
“道上的规矩?”他重复了一遍,“黄毛,你知道道上的规矩是什么吗?”
黄毛愣了一下:“什么?”
“道上的规矩,不是谁人多,谁家伙硬,谁就赢。”虎哥说,“是讲‘道理’。”
“道理?”黄毛嗤笑,“虎哥,你他妈跟我讲道理?”
“对。”虎哥很认真,“咱们这行,收废品的,道理就是——谁懂货,谁能把货分清楚,把货卖上价,谁就有道理。”
他转过身,指着场子角落那堆废料。
那是货场平时堆放杂料的地方,各种废铁、废铜、废铝、废塑料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堆成小山。因为品类太杂,分拣麻烦,一直没人动。
“看到那堆料了吗?”虎哥说,“咱们按老规矩,摆个擂台。”
“擂台?”黄毛皱眉。
“对。”虎哥走到那堆料前,“双方各派一个人,比‘徒手分拣混合废料’。限时三十分钟,看谁分得准,分得快,分得干净。赢的人,今天这车货,还有往后这货场的路,畅通无阻。输的人,滚蛋。”
黄毛和身后的混混们互相看了看。
“虎哥,你他妈逗我?”黄毛笑了,“比这个?我们这儿有干了二十年的老师傅,你比得了?”
“比不比得了,比了才知道。”虎哥说,“怎么,不敢?”
“谁他妈不敢!”黄毛被激到了,“行!就按你说的来!但我们得先说好——分拣的标准怎么算?”
“简单。”虎哥说,“那堆料里,主要有六类:紫铜、黄铜、铝、不锈钢、碳钢、塑料。每分出一类,单独堆放。三十分钟后,称重,看各类分出的重量和纯度。重量大、纯度高的赢。”
黄毛想了想,觉得没问题。
他转身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老张,你上。”
那老头走出来,瘦小,背有点驼,但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回收。
他是赵老六手底下分拣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外号“鹰眼”,据说能在十米外看出铜的纯度。
老张走到料堆前,蹲下身,开始挑拣。
他没用什么工具,就一双手。动作不快,但很稳。拿起一块料,看看颜色,掂掂重量,敲敲声音,然后扔到对应的堆里。
“紫铜一块。”
“黄铜。”
“这是铝。”
他一边分,一边念叨。
周围赵老六的人开始喝彩。
“张师傅牛逼!”
“看那手速!”
“姜还是老的辣!”
虎哥这边,工人们有些紧张。
他们知道老张的名声。这老头在城西分拣废料,从来没出过错。
“虎哥,咱们谁上?”李强低声问。
虎哥没回答。
他把身上的工装脱下来,递给李强。
然后卷起袖子,走到料堆的另一边。
“我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合作社这边的人。
虎哥?他不是打手出身吗?打架在行,分拣废料?
“虎哥,你……”李强想说什么。
虎哥摆摆手。
他蹲下身,没有像老张那样一块一块挑。
而是先围着料堆转了一圈。
一边转,一边看。
看得很仔细。
三分钟后,他停下来。
然后,他开始分拣。
但方法跟老张完全不一样。
老张是靠经验——看颜色,听声音,掂重量。
虎哥也看颜色,也掂重量,但他手里多了个小东西——一个巴掌大的手持式光谱分析仪。
那是苏晴昨天刚给他配的,说是合作社技术团队的“标准装备”。
虎哥拿起一块暗红色的金属料,用光谱仪扫了一下。
屏幕显示:cu: 99.2%, Zn: 0.3%, 其他: 0.5%
“紫铜,高纯度。”
他把料扔到紫铜堆里。
又拿起一块黄色金属料,扫描。
cu: 62.1%, Zn: 36.8%, 其他: 1.1%
“黄铜,六四黄。”
扔到黄铜堆。
接着是一块银白色金属料。
Fe: 71.2%, cr: 18.5%, Ni: 8.3%, 其他: 2.0%
“不锈钢,304。”
扔到不锈钢堆。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
光谱仪扫一下,一秒出结果,然后分类。几乎不用思考。
老张那边,分拣速度本来不慢。
但跟虎哥一比,就显得慢了。
因为老张每块料都要看、要掂、要敲,有时候还要用锉刀锉一下看断面。
虎哥不用。
他只需要“扫一下”。
三十分钟,时间过半。
虎哥这边的分拣堆,已经初具规模。紫铜一堆,黄铜一堆,铝一堆,不锈钢一堆,碳钢一堆,塑料一堆。每一堆都分得很清楚,没有混料。
老张那边,也分了几堆,但有的堆里明显混了其他料——紫铜堆里有几块黄铜,铝堆里混了几块不锈钢。
而且老张开始出汗了。
眼睛看久了,有点花。手也累了,动作慢下来。
虎哥这边,速度一直很稳定。
他甚至有空抬头看看老张那边,然后摇摇头。
“张师傅,”虎哥忽然开口,“你左边那块,不是铝,是镀锌铁皮。你听声音——铝的声音脆,铁皮声音闷。”
老张愣了一下,拿起那块料,仔细看了看,又敲了敲。
脸色变了。
他默默把那块料从铝堆里拿出来,扔到碳钢堆里。
周围赵老六的人,喝彩声小了。
他们看出来,老张好像……落下风了。
时间还剩最后五分钟。
虎哥已经基本分完了。
他开始检查自己分的堆,把里面偶尔混进去的杂质挑出来。
老张那边,还有一小半料没分。
老头急了,动作开始乱。
“时间到!”
虎哥喊了一声。
两人同时停手。
场子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两堆分拣好的料。
虎哥这边,六堆,整齐,干净。
老张那边,也是六堆,但有的堆大小不均匀,有的堆里明显混着其他颜色。
“称重吧。”虎哥说。
李强带着几个工人,搬来两台台秤。
一称重,结果很快出来。
紫铜:虎哥这边23.5公斤,纯度99%以上;老张那边21.2公斤,纯度大概98%,里面混了几块黄铜。
黄铜:虎哥38.7公斤,老张35.1公斤。
铝:虎哥15.6公斤,老张12.8公斤,里面混了不锈钢和铁。
不锈钢:虎哥28.9公斤,老张25.4公斤。
碳钢:虎哥102.5公斤,老张98.7公斤。
塑料:虎哥31.2公斤,分了三类——pEt、hdpE、pp;老张28.5公斤,没分类,混在一起。
重量上,虎哥全面领先。
纯度上,虎哥完胜。
老张站在那里,看着秤上的数字,脸白了。
他干了三十年,从来没在分拣上输过。
今天,输了。
输给一个他以前瞧不上的“打手”。
“这……这不算!”黄毛突然叫起来,“他用仪器!作弊!”
虎哥转头看他:“作弊?黄毛,咱们刚才说规矩的时候,说了不能用工具吗?”
黄毛噎住了。
确实没说。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虎哥走到黄毛面前,“还靠眼睛看,耳朵听,手掂?那叫经验,不叫技术。经验会错,技术不会错。”
他指着那台光谱仪:“这东西,合作社每个分拣站都配了。为什么?因为我们要的是准确,是标准,是不出错。你们还在凭感觉分货的时候,我们已经用数据说话了。”
黄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身后那些混混,也蔫了。
老张走到虎哥面前,看着那台光谱仪。
“虎哥,”老头声音有点颤,“这玩意儿……真这么准?”
“准。”虎哥把仪器递给他,“张师傅,你试试。”
老张接过仪器,走到料堆前,拿起一块他刚才不确定的料,扫了一下。
屏幕显示成分。
老头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他叹了口气。
“我输了。”他说得很坦然,“输得不冤。”
他转身,看向黄毛:“黄毛,回去吧。跟六爷说,这活儿,咱们干不过人家。”
黄毛脸色铁青。
但他看了看虎哥身后那二十多个工人,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已经泄了气的混混。
最后,咬牙:“我们走!”
赵老六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货场里,只剩下合作社的人。
工人们欢呼起来。
“虎哥牛逼!”
“科学就是力量!”
“看他们还敢不敢拦路!”
虎哥没笑。
他走到卡车前,摸了摸挡风玻璃上那个红“x”。
“把车洗洗。”他对李强说,“然后,送货。”
“好嘞!”
工人们开始忙碌。
虎哥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打给陈凡。
电话接通。
“凡哥,解决了。”虎哥说,“货马上送出去。”
电话那头,陈凡沉默了几秒。
然后说:“好。辛苦了。”
“凡哥,”虎哥顿了顿,“那个老张,走的时候说想买台光谱仪。我答应了,按成本价给他。”
“可以。”陈凡说,“技术这东西,藏着掖着没用。越多人会用,行业才能越好。”
电话挂断。
虎哥收起手机,看向远处。
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照在货场上,把那堆分拣好的废料照得闪闪发亮。
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垃圾的东西,在懂的人手里,是资源,是钱,是生活。
也是道理。
最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