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发拆车场在城西郊区,紧挨着一条干涸的河床。
陈凡的车开到时,天已经黑透了。远处城市的光污染把天际线染成暗红色,但拆车场这一片,只有几盏临时架设的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一片狼藉的场地。
场地很大,至少有两个足球场大小。里面堆满了各种报废车辆——轿车、卡车、面包车,层层叠叠,像一座钢铁坟墓。几台挖掘机停在旁边,巨大的机械臂上装着液压剪,像怪兽的獠牙。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汽油、机油、铁锈,还有塑料燃烧后的焦糊味。
刘红梅指着场地最深处的一排板房:“那儿,王大力的办公室。”
陈凡把车停在板房前。
两人下车,还没走到门口,板房的门就开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出来,身材魁梧,穿一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夹克,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粗壮的小臂。他脸上有一道疤,从左眉骨斜到嘴角,在灯光下显得狰狞。
这就是“拆车王”王大力。
他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喝了一口,打量着陈凡和刘红梅。
“红梅,你还真把人带来了?”他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江城本地口音。
“王哥,这就是合作社的陈老板。”刘红梅上前一步,“陈老板,这是王哥。”
陈凡伸出手:“王老板,幸会。”
王大力没接,只是又喝了口啤酒:“陈老板是吧?红梅在电话里说,你能给我比赵老六高15%的价,还现款日结——真的假的?”
“真的。”陈凡收回手,很平静。
“凭什么?”王大力盯着他,“赵老六在这片干了二十年,关系网深得很。你呢?合作社?我听都没听过。”
“合作社成立三个月,成员四十一家,月供货量八千吨。”陈凡说得很直接,“王老板要是信不过,可以现在去查。或者,我让人把合作社的营业执照、审计报告、银行流水送过来给你看。”
王大力眯起眼睛。
他上下打量着陈凡,看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他侧过身:“进来吧。”
板房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还简陋。
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轮胎。墙上贴着几张汽车构造图,已经泛黄卷边。桌子上摊着几本账本,旁边摆着个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
王大力在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凡和刘红梅坐下。
“陈老板,”王大力开口,声音还是那么粗哑,“红梅说你想包销我未来三个月的货?”
“对。”陈凡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合作协议草案。主要内容就两条:第一,合作社以高于市场价15%的保底价,包销你未来三个月所有的废钢产出。第二,但货的质量,必须对标合作社的收购标准——这个标准,比赵老六收你的标准高。”
王大力没碰那份文件。
他只是看着陈凡,眼神里带着审视。
“高于市场价15%,那就是每吨多三百块。我一个月出一千吨,一个月就是多三十万。”他说,“三个月,九十万。陈老板,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不是钱多,是值这个价。”陈凡说,“王老板你的货,我打听过——拆解得干净,分类清楚,杂质少。这种货,在钢厂能评到高等级,卖价本来就高。赵老六压你的价,不是你的货不好,是他想多赚差价。”
王大力没说话。
他拿起那份协议草案,翻了几页。
翻到价格条款时,他停下来,盯着看了很久。
“陈老板,”他放下协议,“你知道赵老六昨天来找过我吗?”
“知道。”陈凡说,“虎哥查到了,说你上个月在赌场欠了一百多万。赵老六答应帮你还债,条件是签独家供货协议。”
王大力脸色变了变。
他盯着陈凡,眼神变得凌厉:“你查我?”
“不是查你,是了解合作伙伴。”陈凡说得很坦然,“合作社要跟人合作,总得知道对方的底细。这是对彼此负责。”
“那你知道了,还敢来?”王大力冷笑,“赵老六答应帮我还债,一百多万。你能给我什么?三个月多九十万,还不够还债的。”
“我能给你的,不是钱。”陈凡顿了顿,“是出路。”
“出路?”
“对。”陈凡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汽车构造图前,“王老板,你这拆车场,开了多少年了?”
“八年。”
“八年,技术还是老一套吧?用挖掘机拆,用气割切,工人凭经验分拣——出材率多少?70%?75%?”
王大力脸色更难看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赵老六给你的,只是一次性的救命钱。”陈凡转过身,“而我给你的,是一套能让你长久活下去的办法。”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
这次不是协议,是一沓图纸。
“这是合作社技术团队设计的‘标准化拆解流水线方案’。”陈凡把图纸摊在桌上,“从车辆入场评估,到拆解顺序,到部件分类,到废料打包——全流程标准化。按这个方案改造,你的出材率能提到85%以上,人工成本能降三成。”
王大力盯着那些图纸,没说话。
但他呼吸明显变重了。
“这套方案,合作社免费给你。”陈凡说,“另外,我们派技术团队过来,现场指导改造,培训你的工人。改造期间,你的货我们照收,价格按协议走。”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外面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和远处夜风的呼啸。
王大力盯着图纸,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陈凡。
“陈老板,你这套东西,听起来挺好。”他说,“但你得告诉我实话——你跟赵老六,到底有什么仇?”
“没仇。”陈凡摇头,“只是他要垄断,我要开放。他要压榨,我要共赢。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要是我跟你合作了,赵老六来搞我怎么办?”王大力问得很现实,“他手下那帮人,你不是没见过。我这拆车场虽然偏,但也不是刀枪不入。”
“所以我们要签对赌协议。”陈凡指着桌上那份草案,“三个月。这三个月,合作社保证你的货有出路,保证你的资金不断。三个月后,如果你的生意因为赵老六的报复受影响,合作社赔你损失。但如果你的生意做起来了,站住脚了——那时候,就不是赵老六搞不搞你的问题,是他怕不怕你的问题了。”
王大力又沉默了。
他拿起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在工装上。
喝完,他把空瓶子重重放在桌上。
“陈老板,”他说,“你这人,有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灯光下的废车堆。
看了很久,他转过身。
“协议我可以签。”他说,“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现金日结。”王大力说得斩钉截铁,“我不管你们合作社什么规矩,我的货,装车过磅,当场给钱。少一分,晚一天,合作终止。”
“可以。”陈凡点头,“第二呢?”
“第二,”王大力盯着他,“你要派来的人,得是真懂行的。别给我塞些纸上谈兵的书呆子。我这儿是干活的地方,不是学校。”
陈凡笑了。
“放心。”他说,“带队的是我们合作社的技术总监,苏晴。她是环境工程硕士,但也在回收一线干了三年。她手底下那几个老师傅,最少的也干了十五年。”
王大力点点头。
他走回桌边,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歪歪扭扭,但写得很用力。
签完,他把笔一扔,咧嘴笑了。
“陈老板,你要赌,我就陪你赌。”他说,“但我只要现金,日结。”
陈凡伸出手:“合作愉快。”
这次,王大力握住了他的手。
手很粗糙,力气很大。
“合作愉快。”
……
走出板房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夜风更凉了,吹得人脸上发紧。
刘红梅跟着陈凡上了车,一直没说话。
车开出拆车场,她才开口:“陈老板,你真要现金日结?他一个月一千吨货,按现在废钢价两千八一吨算,就是两百八十万。日结,意味着我们每天要准备将近十万现金。”
“我知道。”陈凡开着车,眼睛盯着前方的路,“但这是唯一能打动他的条件。王大力现在缺钱,缺安全感。现金日结,能给他这两样。”
“可我们的资金链……”刘红梅没说完。
但意思很明显。
合作社的共管账户里,算上安然刚打来的一百万,也就四百多万。日结王大力的货,一个月就要两百八十万。再加上其他站点的结算款,资金压力巨大。
“撑一个月。”陈凡说,“一个月后,如果合作社的业务量因为城西货源打通而增长,现金流会改善。如果没改善……”
他没说下去。
但刘红梅听懂了。
如果没改善,合作社可能就要断粮。
车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
过了一会儿,陈凡忽然问:“刘姐,你觉得王大力这个人,可靠吗?”
刘红梅想了想:“他脾气爆,认钱不认人。但他有一点好——答应的事,会做到。当年他刚开拆车场时,欠了我三万块钱的废铁款,拖了半年。后来有钱了,连本带利还了我三万五。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谁在他困难时帮他,他记一辈子。”
陈凡点点头。
那就够了。
车开回城区,路灯渐渐多起来。
快到合作社办公楼时,陈凡的手机响了。
是安然。
他接起来。
“陈凡,”安然的声音很严肃,“我刚收到消息——凌国锋知道你去见王大力了。他放话出来,说谁要是敢跟你合作,就是跟他凌峰集团作对。王大力那边,你要小心。”
陈凡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知道了。”他说,“谢谢安总。”
电话挂断。
刘红梅看着他:“凌国锋?”
“嗯。”陈凡把车停进院子,“动作真快。”
“那现在怎么办?”
陈凡熄了火,坐在驾驶座上,没动。
他看着办公楼里亮着的几盏灯,看了很久。
然后说:“明天一早,你带苏晴和技术团队去王大力那儿。尽快把改造方案落实下去。越早见效,王大力就越不会动摇。”
“好。”刘红梅点头,“那你呢?”
“我?”陈凡推开车门,下车。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
“我去筹钱。”
他转身,走进办公楼。
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像一杆枪。
刚刚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