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的手指,还停留在那叠按满红手印的协议上。
安然的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凉意顺着脊椎往下爬。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盯着安然放在桌上的那个文件夹,灰蓝色硬壳,封面上印着某律师事务所的烫金logo。很薄,但压在每个人心头,像块巨石。
陈凡的手,慢慢从协议上抬起来。
他没去碰那个文件夹,而是抬起眼,看向安然:“消息来源可靠?”
“我亲自核实过。”安然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举报材料已经准备到第三版,内容很详细——包括你的合作社章程草案、利润分配方案、还有刚刚这些签字按手印的现场照片。”
她顿了顿:“拍照的人,就在这个房间里。”
嗡——
会议室炸了。
“谁?谁他妈干的?!”
“老子刚按的手印,转头就举报?”
“陈老板,这事必须查清楚!”
老王第一个拍桌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老刘也站了起来,几个老师傅跟着站起来,愤怒的眼神在会议室里扫来扫去,像是要把那个内鬼揪出来。
陈凡没动。
他站在原地,目光从安然脸上移开,缓缓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脸。
三十七个人。
有跟着他从一开始干到现在、暴雨天一起抢收废品的老王老刘。有刚加入不久、但干活卖力的新人。有像赵老这样把半辈子经验都掏出来的老师傅。也有几个,是上个月才申请加入、考察期还没过的边缘成员。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愤怒的,震惊的,心虚低头的,眼神躲闪的。
陈凡看了足足十秒钟。
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安总,举报材料里,提到了哪些人?”
安然没说话,只是把文件夹往前推了推。
陈凡终于伸手,翻开。
第一页是目录,密密麻麻十几项:“涉嫌非法集资的商业模式分析”“变相传销的组织架构图”“资金池风险及洗钱可能性评估”……用词很专业,条理很清晰,不是外行人能写出来的。
他直接翻到附件页。
那里贴着一张名单,打印的,六个名字。
陈凡的目光,在那六个名字上,停留了三秒。
然后他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看向会议室里的某几个人。
“张建军。”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中年男人,肩膀抖了一下。
“李国富。”
另一个正在点烟的手,停住了。
“王德发。”
第三个,低着头,不敢看陈凡。
还有三个,坐在不同的位置,此刻全都僵住了。
陈凡没再念名字。
他只是看着他们,看了很久,然后问:“为什么?”
没人说话。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哒,哒,哒。
张建军第一个站起来,四十多岁的汉子,眼眶红着:“陈老板,我……我对不起你。”
他声音哽咽:“上星期,有人找我……说愿意出三倍年薪,挖我去他们那边的分拣中心当主管。我没答应……但那人说,只要我……只要我提供合作社的内部材料,就给我五万块钱信息费。”
他越说声音越小:“我闺女要上大学,学费一年两万八……我……”
陈凡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国富也站了起来,脸上全是汗:“陈老板,我也是……那人找我的时候,说我那废品站位置好,要是肯配合他们,以后收的货他们全包,价格比合作社高10%……”
王德发没站起来,只是把脸埋在手里,肩膀耸动。
另外三个人,也都低着头,不敢抬头。
陈凡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然后他问:“钱,拿到了吗?”
六个人,全都摇头。
“还没……说事成之后再给。”张建军的声音像蚊子哼。
“材料,给了吗?”
“给了一部分……上次开会发的草案……”李国富的声音在抖。
陈凡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回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然后在白板上,写下一行字:
举报材料第三版,已备齐。
写完,他转身,看向那六个人:“对方是不是还说,只要举报成功,合作社被定性为非法组织,你们就能拿回自己的货,还能分到合作社的资产?”
六个人,全都愣住了。
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凡笑了。
笑得很淡,有点苦。
“你们被算计了。”他说,“对方根本不在乎你们提供的材料。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内部成员举报’的名义,让举报看起来更可信。等合作社真的被查,他们第一时间会吞掉所有货源和市场——至于你们?”
他顿了顿:“你们觉得,一个能设计这种局的人,会履行承诺,分你们钱吗?”
张建军的脸色,瞬间白了。
“陈老板,我……我错了……”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我真的错了,我鬼迷心窍……”
陈凡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然后他看向安然:“安总,举报材料递上去了吗?”
“还没有。”安然说,“对方在等一个时机——等你们合作社正式注册、资金池开始运作之后。那时候举报,证据最充分,定性最有利。”
“那还有多久?”
“最多三天。”安然看了看表,“你们的注册材料,后天上午交到工商局。按流程,大后天能拿到执照。资金共管账户,计划下周一开始运作——对方应该会在大后天下午,把举报材料递到三个部门。”
陈凡点点头。
他重新看向那六个人。
这一次,他的眼神很平静。
“张叔,李叔,王哥,还有你们三位。”陈凡一个个点名,“按合作社章程草案,泄露内部信息、损害集体利益,应该清退,并追究赔偿责任。”
六个人,脸白得像纸。
“但,”陈凡话锋一转,“合作社今天才成立,章程还没正式生效。而且你们提供的信息,对方早就掌握了——那份材料里,有我们上周内部会议的详细记录,连我画在白板上的组织架构图都拍得很清楚。”
他顿了顿:“这说明,对方在我们内部,不止你们六个人。”
会议室里,再次骚动。
陈凡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他看着那六个人,“第一,现在就退出合作社,今天这事,到此为止。你们之前提供的材料,我不追究。”
“第二,”他声音沉了下来,“留下来。配合我,把那个真正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
六个人,全都愣住了。
张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陈老板,你……你还肯信我们?”
“我不信你们。”陈凡说得很直接,“但我信人性——你们既然能被钱收买,说明缺钱。既然缺钱,就应该明白,跟着合作社好好干,比拿那点信息费,挣得多得多。”
他走到桌前,翻开那份利润分配方案:“张叔,你的站点上个月供货量是28吨,按合作社的分红方案,你一个月能多拿四千二。一年,就是五万多。而且这是纯利润,不担风险。”
他又看向李国富:“李叔,你的站点位置好,如果能升级成区域分拣中心,合作社给你补贴改造费用,你还能抽成周边散户的供货量——这笔账,你算过吗?”
李国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陈凡把方案合上:“对方给你们开的是空头支票,我给的是实打实的钱。怎么选,你们自己定。”
说完,他不再看那六个人,而是转向安然:“安总,能帮我约个人吗?”
“谁?”
“负责这个案子的经办人。”陈凡说,“我想亲自去一趟,把合作社的所有材料,完整地交上去。包括这份利润分配方案,包括资金共管账户的监管协议,包括每一笔账的审计安排——全部公开,主动接受审查。”
安然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要主动送上门?”
“与其等他们举报,不如我自己交底。”陈凡说,“合作社的商业模式,合法合规。利润分配,白纸黑字。资金监管,三方制衡——这些,经得起查。”
他顿了顿:“而且,主动申报,能争取到解释的机会。等举报材料递上去,我们再解释,就成了狡辩。”
安然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我安排。”
“谢谢。”陈凡转向会议室里的所有人,“今天这事,就到这儿。合作社的注册,照常进行。资金账户,按时开通。一切,按原计划走。”
他看向那六个人:“至于你们的选择,明天早上八点前,告诉我。”
说完,他拿起那个灰蓝色的文件夹,转身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很安静。
陈凡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初秋的风吹进来,带着点凉意。
安然跟了出来,站在他身边。
“你不怕他们真选了第一条路?”她问。
“怕。”陈凡看着窗外,“但怕没用。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如果他们的选择是钱,那早晚会走。不如现在看清。”
“那你打算怎么揪出那个真正藏在暗处的人?”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安总,你刚才说,对方愿意出三倍年薪挖人?”
“对。”
“三倍年薪,是多少?”
“张建军那样的站点老板,一年净收入大概十万。三倍,就是三十万。”安然说得很精确,“这对普通从业者来说,是天文数字。”
陈凡点点头。
他转过身,看着安然:“能帮我查查,最近江城有没有新注册的、或者大规模扩张的回收企业?”
安然眼神一动:“你怀疑是凌二叔?”
“不是怀疑。”陈凡说,“是肯定。价格战打不垮我,舆论战也没成功,现在该用离间计了。高薪挖角,举报诬陷——这是要让我内外交困。”
他顿了顿:“而且,他这一招,很毒。如果举报成功,合作社被定性非法,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就完了。就算举报不成功,内部出了叛徒,人心也会散。”
“那你打算怎么应对?”
陈凡没直接回答。
他看向窗外,远处是江城的天际线,高楼林立。更远处,是凌峰集团的总部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安总,”他忽然问,“如果是你,面对这种局面,会怎么做?”
安然想了想:“我会加强内部管控,提高待遇,稳住核心团队。同时,加快合作社的合法化进程,争取官方背书。”
“然后呢?”
“然后……”安然顿了顿,“然后等对方出下一招。”
陈凡笑了。
笑得很淡,但眼神很亮。
“我不喜欢等。”他说,“我喜欢主动。”
“怎么主动?”
陈凡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远处那栋大楼,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回会议室。
会议已经散了。只有晓雪还在里面,正弯腰收拾桌上的文件。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陈凡……”
“没事。”陈凡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文件,“你先回去休息。”
“那你呢?”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晓雪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点头:“那你早点回来。”
“嗯。”
等晓雪走了,陈凡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
桌上,那叠按满红手印的协议还摊开着。红手印密密麻麻,像一片红色的伤口。
他拿起笔,在协议的最后一页,补上了一行字:
本合作社接受全体成员及社会监督,所有财务及运营信息,定期公开。
写完,他放下笔。
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那头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陈会长,这么晚,有事?”
是凌薇。
陈凡没绕弯子:“你二叔,动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然后凌薇的声音,冷了下来:“说具体点。”
陈凡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高薪挖角,内部举报,全套材料。
说完,他问:“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凌薇说得很干脆,“但我猜得到。他最近在整合集团旗下的回收业务,想做成一个全国性的平台。你的合作社,是他最大的障碍。”
“所以,他要除掉我?”
“不。”凌薇说,“他要收编你。除掉你太费劲,收编你——让你的人变成他的人,让你的网络变成他的网络,这才是最省事的办法。”
陈凡握着电话,手指微微收紧。
“陈凡,”凌薇的声音,忽然软了一些,“你现在很危险。我二叔那个人,做事没有底线。他敢用举报这种手段,说明已经急了。急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凡看着窗外,夜色已经浓了。远处凌峰集团的大楼,亮起了灯,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我想见你爷爷。”他说。
电话那头,凌薇愣住了。
“见我爷爷?”
“对。”陈凡说,“有些事,我想当面问清楚。”
凌薇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凡以为电话断了。
然后,她的声音传来,很轻,但很坚定:
“好。我安排。”
电话挂断。
陈凡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
李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热水。他走进来,把一杯放在陈凡面前,另一杯握在自己手里。
“凡哥,”他声音有点哑,“今天这事……对不起。”
陈凡睁开眼:“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李强低下头,“我早就该发现的。张叔他们最近老是凑在一起说话,见了我就散开……我要是多留个心,就不会……”
“不怪你。”陈凡打断他,“这种事,防不胜防。”
李强没说话,只是握着水杯,手指很用力。
陈凡看着他,忽然问:“李强,如果有人出三倍年薪挖你,你去吗?”
李强猛地抬头:“凡哥,你说什么呢!我李强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你不是。”陈凡说,“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是?”
李强愣了下,然后很认真地说:“因为凡哥你救过我妈的命。因为晓雪姐把我当亲弟弟看。因为在这里干活,我每天睡得踏实——这些,钱买不来。”
他说得很朴素,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陈凡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点点头:“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李强的肩膀:“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凡哥你呢?”
“我再坐会儿。”
李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转身走了。
门轻轻关上。
会议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远处,凌峰集团的大楼,依然亮着灯。
陈凡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
备注名是:赵律师。
那是他大学时的法学选修课老师,后来开了律师事务所,专做公司法务。
陈凡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
然后,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六声,被接起来。
“喂?哪位?”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点疲惫。
“赵老师,是我,陈凡。”
那头愣了下,然后声音里带了笑:“陈凡?你小子,毕业这么多年,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老师,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你说。”
陈凡深吸一口气:
“我想请您,做我们合作社的常驻法律顾问。”
……
深夜十一点半。
陈凡走出办公楼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到街角,准备拦辆车。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陈老板,听说你们在招人?我这边有批老师傅,经验丰富,价格公道。有兴趣聊聊吗?”
陈凡盯着那条短信,看了三秒。
然后,回了一个字:
“好。”
短信发出去,不到十秒,对方回复了:
“明天下午三点,城南老茶馆,二楼雅间。一个人来。”
陈凡收起手机,抬起头。
夜色深沉,远处有霓虹灯在闪烁。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爷爷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最值钱的东西,往往看起来最像垃圾。而最像机会的东西,往往藏着最毒的刀。”
车来了。
陈凡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窗外的城市,在夜色中向后倒退。
像一卷正在缓缓展开的、未知的画卷。
而他,已经站在了画卷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