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在台灯下铺开,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陈凡用镇纸压住四角,俯身仔细看那些铅笔线条。2013年的设计,比U盘里的版本更原始,但核心思路已经清晰——三级破碎,两级分选,最后加一道涡流细选,能把混杂的金属废料分成五到七个品类,纯度能到95%以上。
在当年,这理念太超前了。
手机震了一下,晓雪发来微信:“李强今天又出错了,称重记错了两单,差点给散户多算了钱。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没有。”
陈凡皱了下眉,回复:“知道了,我看看。”
他收起手机,目光从图纸上移开,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向外面院子。
夕阳西下,废品站开始收工。虎哥在指挥工人把最后一批废铁装车,文师傅的工作间里还亮着灯,隐约能看见林溪溪在里头学刨木头——这丫头现在下了直播就往文师傅那儿钻,手上茧子又厚了一层。
李强在仓库门口,正蹲在地上整理今天的台账。他动作很慢,翻一页纸要看好久,有两次还翻错了页,手忙脚乱地翻回来。
确实不对劲。
李强跟了陈凡大半年,从最开始连废品种类都分不清,到现在能独立处理大部分日常事务,做事一向仔细。这半个月,陈凡明显感觉到他心不在焉——记错账、算错钱、有时候喊他两三声才听见。
起初陈凡以为他是累了,让他休息两天。李强嘴上答应,但第二天照常来上班,状态却更差了。
陈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李强佝偻的背影。
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家里就一个生病的母亲。当初来废品站应聘时,瘦得跟竹竿似的,但眼睛里有股倔劲。陈凡问他为什么想来收废品,他憋了半天说:“这活儿实在,钱看得见。”
半年多下来,李强成了废品站最踏实的员工之一。虎哥负责对外和力气活,李强就管内务和账目,一外一内,配合得挺好。
可最近……
陈凡想起凌薇那条短信:“小心,他的资金源不正常。”
赵老六的资金不正常,跟李强有什么关系?
除非……
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冒出来,陈凡把它压下去。他转身回到桌边,把图纸小心收进档案袋,锁进抽屉。然后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
院子里,李强还在整理台账。听见脚步声,他慌慌张张站起来,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地上。
“凡、凡哥。”李强眼神躲闪。
“还没走?”陈凡语气平常。
“马上,马上就走。”李强低头收拾东西,“今天账对完了,我……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陈凡说。
李强猛地抬头,脸色有点白:“不、不用了凡哥,我骑电动车……”
“顺路。”陈凡已经往停车的地方走,“我也要去那边办点事。”
李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能默默跟上。
陈凡开的还是那辆二手面包车,座椅的海绵都露出来了,开起来哐当哐当响。他坐上驾驶座,李强磨蹭着拉开副驾驶门,坐进来,整个人绷得直直的。
车子开出废品站,拐上主路。
傍晚的街道车水马龙,下班的人群、放学的孩子、摆摊的小贩,混杂成一片嘈杂的市井声。陈凡开得很慢,眼睛看着前方,语气随意地问:“你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李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还、还行。”他声音很小。
“上次你说她咳嗽,去医院看了吗?”
“看……看了。”李强手指抠着裤子,“医生说……是老毛病,开点药吃就行。”
“哪个医院看的?”
“就……就市二院。”
“哪个医生?我认识二院呼吸科的王主任,要不要帮你问问?”
“不用不用!”李强声音突然拔高,意识到失态后又压下去,“已经……已经看好了,谢谢凡哥。”
陈凡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李强低着头,脖子梗着,后颈的肌肉绷得很紧。
面包车穿过老城区,拐进一条窄巷。这里是清河市最早的工人新村,房子都是八十年代建的,六层楼,外墙上爬满了电线,空调外机锈迹斑斑。
李强家在第三栋的一楼。
车子在楼下停稳,李强几乎是跳下去的:“凡哥我到了,谢谢您送我!”
“我跟你上去看看阿姨。”陈凡熄了火,拔下车钥匙。
李强的脸瞬间白了:“凡哥,真不用,我妈她……她睡了……”
“这才六点。”陈凡推开车门,“走吧,来都来了。”
李强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看着陈凡走到单元门口,又看看自家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最后咬咬牙,跟了上去。
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坏了,李强打开手机电筒照着路。一楼只有两户,他家在左边,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
“妈,我回来了。”李强推开门,声音有点干。
屋里很小,一室一厅,加起来不到四十平米。客厅兼做餐厅,摆着一张折叠桌、两把塑料椅,墙边堆着一些纸箱和废品——是李强平时从废品站带回来,能卖点小钱的零碎东西。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坐在靠墙的旧沙发上,正戴着老花镜缝衣服。听见声音,她抬起头,看见李强身后的陈凡,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
“这是……”老太太看着陈凡。
“妈,这是凡哥,我老板。”李强介绍,声音发紧。
“阿姨好。”陈凡上前一步,把手里的水果递过去——刚才在路口买的,“听李强说您身体不太好,顺路来看看您。”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老太太有点手足无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水果,“快坐快坐,家里乱,您别介意。”
陈凡在塑料椅上坐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家。
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桌上用纱罩盖着两盘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豆腐,旁边还有小半碗米饭,看样子是李强母亲的晚饭。
“阿姨吃饭了吗?”陈凡问。
“吃了吃了。”老太太倒了杯水过来,杯子洗得很干净,但边缘有磕碰的缺口,“小陈老板您喝水。”
陈凡接过水杯,没喝,放在桌上。他看了眼站在一旁、整个人绷得像根弦的李强,又看向老太太:“阿姨,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李强老惦记您。”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看了眼儿子,叹了口气:“老毛病了,肺不好。这孩子瞎操心,非让我去医院……”
“检查结果怎么样?”陈凡追问。
老太太沉默了几秒,从沙发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张纸。她颤巍巍地抽出一张,递给陈凡:“就这个,我也看不太懂。”
陈凡接过那张纸。
是市二院的ct报告单,患者姓名李秀兰,年龄62岁。日期是半个月前。
他快速扫过那些医学术语,目光在“诊断意见”那栏停住。
上面写着:“右肺下叶结节,直径约1.2cm,建议进一步穿刺活检。”
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字:“高度怀疑恶性肿瘤可能,建议尽快住院治疗。”
陈凡的心沉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老太太:“阿姨,医生怎么说?”
“就说让住院,做手术。”老太太声音很轻,“说是什么……早期肺癌,做手术还能治。”
“那您怎么没住院?”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看了眼儿子。
李强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掐进掌心。
陈凡明白了。
钱。
手术费、住院费、后续治疗费,对这个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需要多少钱?”陈凡问。
“医生说得准备……七八万。”老太太声音发颤,“还不算后续的化疗。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妈!”李强突然打断她,声音嘶哑,“您别说了!”
屋里安静下来。
只有老电视里还在播着天气预报,女主播的声音甜得有点刺耳。
陈凡看着手里的报告单,又仔细看了一遍。突然,他注意到一个问题——报告单上的医生签名,字迹很潦草,但能看出来姓“刘”。
而市二院呼吸科,根本没有姓刘的主任医师。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凛。
“阿姨,”陈凡放下报告单,语气尽量平静,“这报告单,我能拍张照吗?我认识个医生,想请他帮忙看看。”
老太太愣了一下:“这……这有啥好看的……”
“就看一下。”陈凡已经拿出手机,对着报告单拍了照,特别放大了医生签名和医院公章那部分。
照片发出去,收件人是晓雪——她有个高中同学在市卫健委工作。
两分钟后,晓雪的电话直接打过来了。
陈凡走到门外接听。
“那报告单是假的!”晓雪声音急促,“我同学刚查了,市二院上个月根本没有叫李秀兰的病人做ct,那个医生签名也是伪造的,二院呼吸科没有姓刘的主任!”
陈凡握紧手机:“你确定?”
“百分百确定!我同学说,公章做得挺像,但仔细看能看出差别——真的二院公章,‘市’字那一竖是直的,假的是歪的!”
挂了电话,陈凡站在昏暗的楼道里,深深吸了口气。
假的。
李强的母亲根本没有得肺癌。
至少,不是这张报告单上说的那么严重。
那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起李强这半个月的心神不宁,想起他看向自己时躲闪的眼神,想起那辆经常停在赵老六废品站门口的黑色奥迪。
一个完整的链条,在陈凡脑子里拼凑起来。
他推门回到屋里。
李强还站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那张假报告单。
陈凡走到李强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伙子,声音很沉:“李强,你看着我。”
李强没动。
“看着我的眼睛。”陈凡又说了一遍。
李强慢慢抬起头,眼圈通红,脸上全是泪痕。
“你妈没得肺癌。”陈凡一字一句地说,“那张报告单是假的。”
李强整个人僵住了。
老太太也猛地站起来:“什、什么?”
“报告单是伪造的。”陈凡把手机递给李强看,屏幕上是他和晓雪的聊天记录,“你妈上个月根本没去二院做ct,那个医生也是假的。”
李强的脸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他看看手机,又看看母亲,最后看向陈凡,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不可能……赵老板带我们去医院,亲自找的医生……”
“哪个赵老板?”陈凡问,心里已经有答案。
“赵……赵老六。”李强声音越来越小,“他说他认识二院的专家,能帮我妈看病,还……还垫了检查费。”
“然后呢?”
“然后……”李强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然后他说检查结果不好,是肺癌早期,要马上手术。手术费要八万,他说……他说可以借给我,但……但我得帮他办件事。”
陈凡闭上眼睛。
果然。
“什么事?”他问,声音很冷。
李强“扑通”一声跪下了。
“凡哥!我对不起你!”他哭着喊,“赵老六让我……让我偷新车间的图纸!特别是分拣线的设计图!他说只要我拿到图纸,那八万就不用还了,还能再给我两万!”
老太太也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起来。
陈凡站着,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强,胸口像堵了块石头。
“你偷了吗?”他问。
“我……我拍了照片。”李强从怀里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解锁,调出一张照片,“就这一张,是上周文师傅摊在桌上看的传动结构草图,我……我就拍了这一张,还没给赵老六……”
陈凡接过手机。
照片拍得有点模糊,但能看出是齿轮箱的局部结构,旁边还有手写的尺寸标注。
他放大照片,想看清细节。
然后,在照片的右下角边缘,他看到了半个身影。
虽然只拍到小腿和鞋子,但陈凡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条洗得发白的工装裤,那双沾满油污的劳保鞋。
是张老实。
废品站的老员工,跟了老林十年的张叔。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文师傅的工作间?而且从照片角度看,他当时就站在桌子旁边,看着那张图。
陈凡盯着那半个身影,很久没说话。
李强的哭声,老太太的啜泣声,电视里的广告声,混杂在一起。
窗外天色完全黑了,楼道里传来邻居做饭的油烟味。
“起来。”陈凡终于开口,伸手把李强拉起来,“这事不怪你。”
李强愣愣地看着他。
“赵老六拿你妈的健康威胁你,换谁都会慌。”陈凡把手机还给他,“照片删了,就当没拍过。”
“可是……”
“你妈没病,这是好事。”陈凡看向老太太,“阿姨,明天我带您去正规医院做个检查,咱们该看病看病,但不能再信那些江湖骗子。”
老太太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
陈凡又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块钱,塞到李强手里:“这钱你先拿着,给你妈买点营养品。工资我明天让晓雪提前给你支一部分,先把家里的债清一清。”
李强捧着那叠钱,眼泪又下来了:“凡哥,我……我以后做牛做马……”
“别说这些。”陈凡拍拍他肩膀,“好好照顾你妈。废品站那边,你先休息几天,等家里事处理好了再回来。”
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强:“那张照片……赵老六知道你拍了吗?”
“还、还不知道。”李强抹了把眼泪,“他说让我这周五之前给他。”
“周五……”陈凡看了眼手机,今天周三。
还有两天。
“照片你别删。”陈凡说,“周五,我跟你一起去见赵老六。”
李强瞪大眼睛。
“他不是想要图纸吗?”陈凡声音很平静,“咱们给他送一份。”
他拉开门,走进黑暗的楼道。
身后,李强母子还站在原地,一个满脸泪痕,一个茫然无措。
而陈凡脑子里,只有照片边缘那半个身影。
张叔。
跟了老林十年的老员工。
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