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废品站表面风平浪静。
二手家具店的订单还在陆续进来,晓雪忙着对接客户、安排取货时间,有时候还得亲自上门量尺寸——有些客户想把家里的老家具送来改造,得先看看东西能不能改、怎么改。
林溪溪的直播账号涨到了八千粉,第二期视频拍的是修复一把民国时期的太师椅,播放量破了十万。评论区有人质疑“这么旧的椅子能修好?”,林溪溪没反驳,直接把文师傅修复榫卯结构的全过程剪了个快放视频发出去,配文:“手艺人的底气,是四十年的功夫。”
那条视频底下,质疑声少了,多了很多“佩服”“这才是真手艺”的留言。
但陈凡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
凌薇那句“资金源不正常”,像颗定时炸弹悬在那儿。他让虎哥多留意赵老六那边的动静,虎哥盯了两天,回来说赵老六的废品站最近生意一般,但经常有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门口,有时候一停就是半天。
“车牌我记下了。”虎哥把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陈凡,“查了,是家投资公司的车。”
陈凡看了眼纸上的车牌号,没说什么,只是让虎哥继续盯着,但别靠太近。
他自己则把更多精力投进了机床上。
新车间收拾出了一片专门的区域,地上铺了防尘布,凌薇寄来的所有零件都按照清单顺序摆好,旁边放着工具箱、润滑油、清洗剂,还有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几本八十年代的机械维修手册。
机床的主体框架已经清理干净,陈凡用角磨机把锈蚀的表面打磨掉,露出原本的铸铁本色。这东西比想象中更大——长三米二,宽一米八,高差不多到陈凡胸口,八个巨大的地脚螺栓把整台机器牢牢固定在混凝土基础上。
按凌薇爷爷手稿里的说法,这是当年国营厂从苏联引进的二手重型车床改造的,拆掉了原来的刀架和主轴箱,换上了自主研发的齿轮传动系统和分拣机构,理论上能同时完成金属废料的破碎、磁选、涡流分选三道工序。
“理论上”——因为机床还没真正运行过,手稿上的设计就中断了。
今天要装的是齿轮箱。
这是整个传动系统的心脏,二十七个大小齿轮,十二根传动轴,十八个轴承,还有凌薇特意寄来的那个改进版定位销。
陈凡蹲在齿轮箱体前,用内六角扳手拧开箱盖的固定螺栓。螺栓已经锈死了,他往螺纹孔里滴了点松动剂,等了十分钟,用加力杆套着扳手,咬着牙慢慢拧。
“咔——”
第一颗螺栓松动了。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箱盖的十二颗螺栓全部拆下,陈凡和老刘师傅一起把沉重的铸铁箱盖抬下来,放在一边的垫木上。
箱体内部暴露在眼前。
陈凡倒吸一口凉气。
和预想中满是油泥锈蚀的景象不同,齿轮箱内部异常干净——不是新机器那种干净,而是像被人精心保养过,虽然看得出岁月痕迹,但每个齿面都泛着金属特有的暗哑光泽,轴承座和油槽里甚至没有积垢。
“这……这有人收拾过?”老刘师傅凑过来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上。
陈凡没说话,伸手进去,轻轻摸了下最大的那个主齿轮的齿面。
触感光滑,没有毛刺。
他又拿起手电筒,照着箱体内部的角落,光斑扫过的地方,能看到细微的、有规律的划痕——那是专用工具留下的痕迹,不是随意的刮擦。
“有人定期维护过。”陈凡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不可能啊。”老刘师傅摇头,“这机器都搁这儿多少年了,凌老头走了以后就没人动过,不然也不会当废铁卖。”
陈凡没接话,只是盯着那些痕迹看。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大二那年,机械原理课的课程设计,他和同组的三个同学要做一台小型齿轮传动演示模型。模型的核心是一个多级减速箱,里面要装七个齿轮。
加工齿轮那周,陈凡白天要打工,只能晚上熬夜在学校的金工车间赶工。那台老式的滚齿机特别难用,他做了三个齿轮,两个齿形不合格,第三个做到一半,滚齿刀突然崩了,碎片飞出来,差点划到他的手。
那天晚上他蹲在车间角落,看着一堆废齿轮,又累又急,差点想把东西全砸了。
第二天早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车间,却发现那台滚齿机被修好了——崩掉的刀换成了新的,导轨重新调校过,连润滑油都换过了。
而他的工作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七个加工好的齿轮,齿形完美,表面光洁度远超他的水平。
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打印的宋体字:“滚齿机已修,齿轮备品。注意安全。”
他当时问了车间管理员,问了同学,甚至问了授课老师,没人承认。
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被精心维护过的齿轮箱,那些早就被遗忘的细节突然串联起来。
同样的干净,同样的专业,同样不留痕迹的维护。
“凌薇……”陈凡喃喃道。
“啥?”老刘师傅没听清。
“没什么。”陈凡深吸一口气,甩开那些杂念,“刘师傅,咱们开始装吧。”
按照凌薇给的改进版说明书,装配顺序和标准版略有不同。最大的变化在主传动轴和第三级减速齿轮之间,那里要加装一个特殊的过渡齿轮——齿形更宽,模数更大,能承受更高的扭矩。
这个齿轮不在原来的零件清单里,是凌薇后来寄来的。
陈凡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掂了掂,很沉。齿面做了特殊的渗氮处理,表面泛着淡蓝色的光泽,用手摸上去,有种类似陶瓷的温润感。
“这材料不一般。”老刘师傅戴上老花镜,凑近了看,“普通45号钢做不出这颜色,应该是合金钢,还做了表面强化。”
陈凡点点头,把齿轮拿到主传动轴旁边比对。
轴端的键槽已经清理干净,他拿起配套的平键,涂上二硫化钼润滑脂,轻轻敲进去,严丝合缝。
然后是齿轮。
他托着齿轮,对准键槽,慢慢往轴上套。
但套到一半,卡住了。
“嗯?”陈凡皱了下眉,松开手,齿轮悬在半空,离轴肩还有差不多五毫米的距离。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配合面,没看到毛刺,也没看到异物。
“公差太紧了?”老刘师傅也凑过来看,“要不……用铜棒轻轻敲敲?”
陈凡摇头:“这齿轮精度高,硬敲可能会伤到齿面。”
他把齿轮取下来,重新检查轴和齿轮的内孔。用手摸,用棉布擦,用游标卡尺量——孔径和轴径的配合公差应该是h7\/k6,属于过渡配合,不应该这么紧。
除非……
陈凡突然想到什么,拿起齿轮,对着光线,仔细看内孔的表面。
在靠近端口的位置,有一圈极其细微的、不连续的划痕。
不是装配划痕,更像是……有人在内孔表面做了特殊的涂层处理?
他拿起棉布,蘸了点丙酮,轻轻擦拭内孔。
擦到第三遍的时候,棉布上出现了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胶状物。
“这是……”老刘师傅凑过来看。
“防锈密封胶。”陈凡说,声音有点紧,“但不是普通的黄油或者硅酮胶,这种胶干了以后会形成一层硬膜,既能防锈,又能增加配合面的紧密度。”
问题是,谁涂的?
齿轮是凌薇寄来的,从上海到这里,路上也就三天。三天时间,这胶能干到这么硬?
除非……齿轮在寄出前就已经涂好了,而且放了不止三天。
陈凡脑子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细长的内窥镜——这是上次修电脑时买的,带摄像头的,本来是看机箱内部死角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把探头伸进齿轮内孔,慢慢推进。
屏幕上显示着内孔表面的细节:除了那层胶,在内孔深处,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行极其微小的、激光刻印的字。
字太小了,得放大才能看清。
陈凡把图像放大到最大。
屏幕上,那行字清晰起来:
“LY-w & cF,2016.05”
LY-w,凌薇。
cF,陈凡。
2016年5月。
那是他们大二下学期,机械原理课刚开课不久。
陈凡握着内窥镜的手,有点抖。
他想起那个春天,凌薇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总是安安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每次小组讨论,她提的方案总是最扎实的那个。
有一次他们小组讨论齿轮传动的优化方案,陈凡提了个有点天马行空的想法——用非对称齿形来提高传动效率,但计算太复杂,其他人觉得不现实。
只有凌薇,在下次小组会时,默默拿出一份完整的设计计算书,连应力校核和疲劳寿命都算好了。
当时他特别惊讶,问她怎么算的。
她只是淡淡地说:“用软件跑了几个晚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陈凡?”老刘师傅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这齿轮……还装不装?”
陈凡深吸一口气,把内窥镜收起来。
“装。”他说,声音很稳,“刘师傅,帮我把加热枪拿来。”
“要热装?”
“嗯。这胶得加热到一百二十度才会软化,配合面才能到位。”
加热枪呜呜作响,热风对着齿轮内孔吹了五分钟。温度计显示内孔表面温度升到一百二十五度时,陈凡戴上厚手套,托起齿轮,再次对准轴端。
这次,齿轮顺滑地套了进去,直到轴肩。
严丝合缝。
他用铜棒轻轻敲击齿轮端面,让它完全到位,然后装上锁紧螺母,用扭力扳手拧到规定扭矩。
“咔哒。”
扭矩扳手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第一个关键齿轮,装好了。
陈凡直起身,看着那个已经固定在轴上的齿轮,看着齿面上淡蓝色的光泽,看着内孔深处那行只有用内窥镜才能看到的小字。
2016年5月。
原来那么早,她就开始了。
不,可能更早。
那些被修好的工具,那些突然变得趁手的设备,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工具箱里的小配件……
都是她。
这个认知像一股滚烫的潮水,冲得陈凡胸口发闷。
他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和老刘师傅一起装配剩下的齿轮。整个过程他异常专注,每个螺栓的扭矩,每个轴承的游隙,每个齿轮的啮合间隙,他都反复检查。
仿佛只有把注意力全部投入这些冰冷的金属零件里,才能暂时不去想那些滚烫的往事。
下午四点,齿轮箱全部装完。
二十七颗齿轮,十二根轴,十八个轴承,全部就位。陈凡往箱体内加注了专用齿轮油,油面刚好淹没最下面那个齿轮的三个齿高。
然后,他和老刘师傅一起,把沉重的箱盖抬起来,对准定位销,慢慢放下。
“咔嚓。”
箱盖合拢的声音,沉稳而踏实。
两人开始紧固螺栓,从中间往两边,对角线顺序,分三次拧紧,最后一次用扭力扳手定到标准值。
全部拧完,老刘师傅已经满头大汗,陈凡的后背也湿透了。
但两人看着那个已经封闭的齿轮箱,都长长舒了口气。
“试试?”老刘师傅问。
“试试。”陈凡点头。
他走到机床控制柜前——那是个老式的铁皮柜子,绿色的漆面已经斑驳,门上还贴着“安全生产”的红色标语,字都快掉光了。
柜门没锁,只是用一根铁丝扭着。
陈凡解开铁丝,拉开柜门。
然后他愣住了。
柜子里空空如也。
没有预想中的继电器、接触器、pLc控制器,也没有凌乱的电线和端子排。
只有空荡荡的铁皮柜体,角落里积了点灰。
而在柜子最底层的搁板上,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很旧了,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陈凡蹲下身,把档案袋拿出来。
很轻。
他解开袋口的棉线,从里面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
不是打印的,是手绘的。
铅笔线条,有些地方还用红蓝铅笔做了标注,纸张边缘有多次折叠的痕迹,纸面已经发脆,得小心翼翼地展开。
图纸的标题栏里,手写着:
“智能分拣线概念设计草图(第一版)”
下面是设计者签名:
“凌振华”
日期:
“2013.08”
2013年。
比U盘里那个未完成版本,整整早了三年。
陈凡的手指抚过那些铅笔线条,线条很稳,每个尺寸标注都工工整整,有些结构旁边还有手写的计算式,字迹和凌薇的很像,但更苍劲。
这是凌薇爷爷最早的手稿。
而在这卷图纸的最下面,还有一张单独的、更小的纸。
陈凡把它抽出来。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线纸,上面是凌薇的字迹,墨水已经有些褪色,但还能看清:
“爷爷说,最好的传动,不是齿轮咬得多紧,而是每个齿都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位置,承担什么力。做人做事,也是一样。
今天帮他整理了这些草图。他说,等分拣线做成了,要第一个让我看。
我说,好。
——凌薇,2014.09.12”
陈凡站在空荡荡的控制柜前,手里握着这张八年前的纸,耳边仿佛能听见那个秋天,祖孙俩在工作室里的对话。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齿轮箱静静地立在机床主体上,二十七个齿轮在里面沉默等待。
而控制它们的“大脑”,还不知在何方。
但陈凡知道,他已经摸到了这台机床真正的心脏。
不是那些齿轮,不是那些轴承。
而是这张纸上,那句“做人做事,也是一样”。
以及那行更早的、刻在齿轮内孔深处的小字。
LY-w & cF。
2016年5月。
原来有些东西,早就被写进了金属的纹理里。
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机缘,需要一次精心的装配,才能让它们重新啮合,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