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强家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陈凡开着那辆哐当响的面包车,在清河市老城区的窄巷里慢慢穿行。路灯昏黄,照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偶尔有骑电动车的人擦着车身过去,留下一串刺耳的车铃。
他脑子里还在转着刚才的画面——李强跪在地上哭的样子,老太太攥着假报告单颤抖的手,还有照片边缘那双熟悉的劳保鞋。
张叔。
陈凡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
车开到废品站门口,院子里还亮着灯。虎哥和几个工人刚卸完最后一车货,正在打扫场地。文师傅工作间的灯还亮着,能看见林溪溪在里面埋头刨木头,那丫头现在跟木工较上劲了。
“凡哥回来啦?”虎哥看见车,提着扫帚走过来。
“嗯。”陈凡下车,看了眼四周,“张叔呢?”
“张叔?”虎哥想了想,“刚还在仓库清点废铜,这会儿……应该回家了吧?他一般六点半就走。”
陈凡点点头,没多说,径直往办公室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虎哥,你进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办公室里,陈凡打开灯,把那台老掉牙的电脑开机。虎哥跟进来,关上门,看他脸色不对,试探着问:“凡哥,出啥事了?”
“李强那边,有点情况。”陈凡在椅子上坐下,把今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听到赵老六用假病历威胁李强偷图纸,虎哥眼睛瞪得老大:“我操!这狗日的真够阴的!”
“重点是,”陈凡敲了敲桌子,“李强拍的那张照片里,有张叔。”
虎哥愣住:“张叔?他……他怎么会……”
“我也想知道。”陈凡打开电脑文件夹,调出新车间的设计图——是文师傅手绘的那版传动结构草图,和李强拍的那张基本一样。
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个位置:“你看这里,齿轮箱第三级减速的位置,文师傅原设计用的是直齿轮,传动比是3.5。但实际装配的时候,凌薇寄来的改进版齿轮是斜齿轮,传动比是4.2。”
虎哥凑近看,挠了挠头:“这……这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陈凡用鼠标在图上画了个圈,“直齿轮噪音大,承载能力低,但便宜好加工。斜齿轮噪音小,承载高,但加工精度要求高,成本贵三倍不止。”
他顿了顿:“赵老六想要这张图,肯定是想仿造分拣线。如果他按原图做,用直齿轮,机器转起来噪音会很大,寿命也短。但如果咱们给他一份‘改进版’的图……”
虎哥眼睛亮了:“让他花大价钱做斜齿轮,结果发现根本用不上?”
“不。”陈凡摇头,“让他做斜齿轮,但故意在图上留个破绽——比如齿轮的螺旋角设计不合理,或者轴承选型错误。这样他机器做出来,转不了多久就会出问题,轻则齿轮打齿,重则整个传动系统报废。”
虎哥倒吸一口凉气:“这招……够狠。”
“对付阴人,就得用阴招。”陈凡语气很冷,“但前提是,得确保图纸只到赵老六手里,不能流出去祸害别人。”
“那李强那边……”
“将计就计。”陈凡关了电脑,“周五,我陪李强去见赵老六。图纸我亲自‘给’他。”
“可张叔那边怎么办?”虎哥皱眉,“他要真是内鬼……”
陈凡没马上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里的废品站。仓库的门虚掩着,里面堆着今天收来的各种废料,在黑暗里像一座座沉默的山。
张老实,五十三岁,清河本地人。在老林废品站干了十年,从最开始的装卸工,干到现在的仓库管理员。人如其名,老实巴交,话不多,但干活踏实。老林对他很信任,把仓库钥匙都交给他管。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卷进这种事?
“虎哥,”陈凡转过身,“明天一早,你去办两件事。”
“你说。”
“第一,查查张叔家里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儿子,女儿,老婆,老人——特别是需要用钱的事。”
“明白。”
“第二,”陈凡压低声音,“找个机会,把仓库里那批特种合金的存货,挪个地方。”
虎哥一愣:“挪哪儿?”
“先挪到新车间里,找个隐蔽角落用废料盖着。”陈凡说,“然后,放点风声出去,就说咱们手里那批货,因为价格波动太大,暂时不出手了。”
“这是……”
“钓鱼。”陈凡看着虎哥,“如果张叔真是内鬼,赵老六知道咱们手里有值钱的货却捂着不卖,肯定会让他打听情况。”
虎哥懂了:“然后咱们就能抓住他通风报信?”
“不。”陈凡摇头,“让他报。但咱们给的消息,得是假的。”
他走回桌边,拿起笔,在废纸上写了几个数字:“那批特种合金,实际含量是铼占12%,钽占8%,市场价现在大概一公斤四千。你放消息出去的时候,就说含量只有铼5%,钽3%,市场价一公斤两千五。”
“把价值说低一半?”
“对。”陈凡放下笔,“如果赵老六真信了,以为咱们不识货,肯定会想办法低价收走。到时候,咱们就能反将一军。”
虎哥眼睛越听越亮:“凡哥,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被逼出来的。”陈凡苦笑,“去吧,动静小点,别让人看出来。”
虎哥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陈凡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传来文师傅工作间里电锯的声音,嗡嗡嗡的,像某种背景噪音。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八点二十。
想了想,他给晓雪发了条微信:“睡了没?”
晓雪秒回:“还没,在看林溪溪剪视频。你那边怎么样?”
“李强妈没事,报告单是假的。”陈凡打字,“但事情比想的复杂。”
他把张叔的事简单说了说。
晓雪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回过来一句:“张叔……怎么会?”
“还不知道。”陈凡回,“先看看。你这几天多留意仓库那边的动静,特别是张叔经手的进出货记录。”
“好。”晓雪又补了一句,“你吃饭了吗?”
陈凡这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吃。
“没。”
“等着,我给你送过来。”
二十分钟后,晓雪提着保温饭盒过来了。米饭,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小份红烧肉,用饭盒分格装着,还冒着热气。
“我妈做的,说你这几天肯定又瞎忙不吃饭。”晓雪把饭盒放在桌上,看了眼陈凡的脸色,“你也别太拼了,事情一件件解决。”
陈凡接过筷子,扒了口饭。米饭还是温的,西红柿炒鸡蛋酸甜适中,红烧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
他吃着,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晓雪:“你……不问我为什么还留着李强?”
晓雪在他对面坐下,托着腮:“你肯定有你的道理。”
“他是被威胁的,而且没真把图纸给出去。”陈凡说,“人都有软肋,赵老六拿他妈的健康做文章,这事……我能理解。”
“所以你打算给他个机会?”
“嗯。”陈凡夹了块红烧肉,“但就一次。”
晓雪点点头,没再多问。她看着陈凡吃饭,突然轻声说:“陈凡,有时候我觉得……你太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
陈凡筷子顿了顿。
“我不是怪你。”晓雪赶紧说,“我就是……心疼。”
屋里安静了几秒。
电锯声停了,外面传来文师傅和林溪溪说话的声音,隐约能听见林溪溪在问“这个榫卯为什么这样设计”。
“晓雪,”陈凡放下筷子,“等这批事处理完,我带你去趟上海。”
晓雪愣了一下:“上海?”
“嗯。”陈凡看着她的眼睛,“去凌薇公司看看,也去……把一些该说的话,说清楚。”
晓雪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陈凡指的是什么——和凌薇之间那些没理清的过往,那些沉重的情感债。她更知道,陈凡主动提这件事,是在给她安全感。
“我陪你去。”她说。
“好。”
吃完饭,晓雪收拾饭盒走了。陈凡在办公室坐到十点多,把明天要做的几件事列了个清单,然后关了灯,锁门。
走出废品站时,他下意识看了眼仓库的方向。
门关着,里面一片漆黑。
但陈凡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
第二天一早,虎哥就把打听到的消息带来了。
“张叔儿子,张浩,二十五岁,在开发区一家电子厂上班。”虎哥压低声音,“上个月,张浩赌博欠了二十多万,债主找到家里,把张叔老伴吓得住院了。”
陈凡皱眉:“二十多万?张浩一个月工资多少?”
“四千五。”虎哥说,“听说是在网上玩的什么百家乐,开始赢了几千,后来越输越多,借了高利贷。”
“债主是谁?”
“没问出来,但听邻居说,来要账的人里,有个脸上有刀疤的,叫‘疤哥’,在这一片挺有名。”
刀疤。
陈凡想起赵老六身边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张叔没跟老林说?”
“没说。”虎哥摇头,“老林那脾气你知道,最恨赌博。张叔估计是怕说了,老林连他儿子一起骂。”
陈凡沉默了几秒。
钱。
又是钱。
李强是因为钱,张叔也是因为钱。
赵老六这只老狐狸,专挑人的软肋下手。
“虎哥,”陈凡说,“那批货挪了吗?”
“挪了,按你说的,挪到新车间东北角,用废木板盖着。”虎哥说,“风声我也放出去了,就说咱们觉得现在价格不合适,想等等。”
“张叔什么反应?”
“没什么特别反应,就问了句‘那批货不卖了?’,我说‘凡哥说不急,等等行情’,他就哦了一声,没多问。”
陈凡点点头:“继续盯着。特别是今天下午,仓库进出货的时候。”
下午两点,废品站照常收散户的货。
张叔在仓库门口称重记账,动作和平时一样,不急不慢。偶尔有熟悉的散户递根烟,他就接过来别在耳朵上,继续干活。
陈凡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看着,手里翻着这几天的账本。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直到下午四点,虎哥突然敲门进来,脸色有点怪。
“凡哥,有情况。”
“说。”
“刚才张叔去上厕所,去了二十分钟。”虎哥压低声音,“我假装路过,听见他在隔间里打电话,说什么‘货不卖了’、‘含量不对’、‘价格低了一半’。”
陈凡放下账本:“听清打给谁了吗?”
“没听清,但挂了电话后,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说了句‘造孽啊’。”
造孽。
陈凡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有,”虎哥接着说,“他打完电话出来,看见我,明显慌了一下,手里的烟都掉了。”
“然后呢?”
“然后他捡起烟,说了句‘肚子不舒服,多蹲了会儿’,就赶紧回仓库了。”
陈凡站起身,走到窗边。
仓库门口,张叔又在称重了,背影佝偻着,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虎哥,”陈凡说,“今晚下班后,你留一下,把张叔叫到新车间。就说……就说我找他商量仓库改造的事。”
“现在?”
“不,等下班。”陈凡看了眼时间,“让他放松警惕。”
虎哥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六点半,废品站准时下班。
工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文师傅锁了工作间的门,林溪溪背着包跟他说“师傅明天见”。晓雪在二手家具店核对完今天的订单,也准备回家。
仓库里,张叔正在锁门。
“张叔,”虎哥走过去,“凡哥找你,说有点事商量。”
张叔手抖了一下,钥匙差点没插进锁孔。
“啥、啥事啊?”
“好像是仓库要改造,想听听你的意见。”虎哥语气平常,“在新车间那边。”
张叔犹豫了几秒,还是点点头:“好,我锁好门就过去。”
新车间里,灯都开着。
陈凡站在那台还没组装完的机床旁边,手里拿着凌薇爷爷的手稿,正在看齿轮箱的部分。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张叔走了进来,搓着手,有点拘谨:“凡子,你找我?”
“张叔,坐。”陈凡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两个废木箱。
张叔坐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了眼车间东北角——那里堆着一堆废木板,下面盖着的就是他今天“汇报”过的那批特种合金。
“张叔,”陈凡开门见山,“你在废品站干了十年了吧?”
“十、十一年了。”张叔声音有点干,“老林对我有恩,当年我下岗,没地方去,是他收留的我。”
“嗯。”陈凡点头,“那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张叔脸色白了:“凡子,你……你这是啥意思?”
“我就问问。”陈凡看着他,“李强的事,我知道了。”
张叔整个人僵住。
“赵老六用假病历威胁他偷图纸。”陈凡继续说,“李强拍的照片里,有你。”
“我……”张叔嘴唇哆嗦着,“我不知道什么照片……”
“张叔,”陈凡打断他,“你儿子张浩,欠了二十多万赌债,债主是疤哥,对吧?”
张叔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红了。
“疤哥是赵老六的人。”陈凡声音很平静,“赵老六用这笔债威胁你,让你盯着废品站的动静,特别是那批特种合金,对不对?”
张叔的腰弯了下去,肩膀开始发抖。
“今天下午,你在厕所打电话,说‘货不卖了’、‘含量不对’、‘价格低了一半’。”陈凡每说一句,张叔的头就低一寸,“这些消息,是虎哥故意放给你的假消息。”
张叔终于撑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从木箱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凡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林!我不是人!”
他哭得浑身发抖,断断续续地说:“赵老六说……说只要我帮他盯着,我儿子的债……就能缓一缓……我老伴住院,也是被要债的吓的……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陈凡站着,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跪在自己面前哭,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张叔,你起来。”他说。
张叔没动,只是哭。
“起来!”陈凡加重语气。
张叔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全是泪痕,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
“赵老六让你盯什么?”陈凡问。
“就……就那批特种合金。”张叔抹了把眼泪,“他说那是好东西,让你捡着漏了,想找机会低价收走……还让我留意分拣线的图纸,说李强那边不一定靠得住……”
“还有呢?”
“还有……还有废品站的进出货记录,特别是大单子……”张叔越说声音越小,“他说……说要知道咱们的现金流……”
陈凡闭上眼睛。
赵老六这是要把他往死里逼。
不仅要偷技术,还要断财路。
“张叔,”陈凡睁开眼,“你想不想将功补过?”
张叔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想!凡子,你说,让我干啥都行!”
“很简单。”陈凡走到那堆废木板前,掀开几块,露出下面的金属锭,“明天,你给赵老六传第二条消息。”
“啥消息?”
陈凡看着那些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的金属,一字一句地说:
“就说陈凡资金链断了,正在私下找买家,想高价卖掉这批存货。”
张叔愣住了:“这……这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陈凡把木板盖回去,“但赵老六会信。因为他觉得,你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转身看向张叔:“你敢不敢?”
张叔看着陈凡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重重地点头:“敢!凡子,这次……这次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陈凡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按我说的做。”
张叔走了,背影在车间门口晃了一下,消失在夜色里。
虎哥从暗处走出来,皱着眉:“凡哥,你真信他?”
“信不信不重要。”陈凡看着门口,“重要的是,他现在比我们更怕赵老六。”
“为什么?”
“因为,”陈凡轻声说,“他儿子还在赵老六手里。”
虎哥沉默了。
车间里,那台巨大的机床静静地立在灯光下,齿轮箱已经装好,传动轴已经就位,只等最后的控制系统。
陈凡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铸铁床身。
“快了。”他自言自语,“等把这些杂草清干净,就该让你转起来了。”
窗外,夜色深沉。
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像一条流动的星河。
而在这片星河的边缘,废品站新车间里的灯光,亮得像一颗倔强的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