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六去环保局的消息,像根细刺扎在陈凡心里。
他坐在新车间临时搬来的旧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窗外,林溪溪正指挥着林悦和环保社的几个学生布置直播背景——选的位置在文师傅的工作间门口,那里光线最好,背景里能看到半成品的旧家具、满地的刨花、挂在墙上的各种工具,烟火气十足。
“陈凡哥,你看这个角度行不行?”林悦举着手机支架跑过来,屏幕里是调试好的画面。
陈凡看了一眼,点点头:“可以。注意别拍到那边的废料堆,画面要干净。”
“明白!”林悦又跑回去了。
陈凡收回目光,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清河市环保局 近期检查”几个字。页面跳出来一堆官方通告,都是些常规的年度检查计划,没什么特别信息。
他又搜了搜赵老六的名字,出来的结果更少,只有几条两年前的旧闻,说的是赵老六的废品站因消防不合格被责令整改。
但这根刺还在。
正想着,晓雪端了杯热茶进来,放在桌上:“还在想赵老六的事?”
“嗯。”陈凡接过茶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他去环保局,总不会是为了喝茶。”
“兵来将挡。”晓雪在他对面坐下,“咱们手续齐全,环评、消防、工商执照,该有的都有。只要自身硬,就不怕别人捅刀子。”
话是这么说,但陈凡心里清楚,在这行混,有时候“手续齐全”四个字,抵不过某些人一句话。
下午两点,直播准时开始。
林溪溪今天穿了身浅蓝色工装连体裤,头发扎成丸子头,脸上只化了淡妆,看起来清爽又利落。她站在镜头前,手里拿着个旧得掉漆的樟木箱,脸上带着笑:
“大家好,我是溪溪。今天是我在‘轮回二手家具店’打工的第一天,也是我们账号的第一条视频。这个箱子,是我上周在旧货市场花三十块钱收来的,你们看——”
她把箱子转了个面,特写镜头对准箱盖上一道深深的裂痕:“这儿裂了,铰链也锈死了。但我师傅说,这木头是实打实的老樟木,现在市面上很少见了。”
镜头转向文师傅。
文师傅正在用刨子处理一块木板,抬头看见镜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干活。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动作稳得像是机器。
“我师傅姓文,干了四十多年木匠。”林溪溪的声音在画外响起,“他说,好东西不怕旧,就怕没人懂。今天咱们就用这个破箱子,改个东西出来。”
直播画面切到近景。
林溪溪戴上手套,开始拆铰链、清理锈迹、修补裂缝。她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拧螺丝时方向拧反了,砂纸打磨时力度不均匀,有两次还差点划到手。
但正是这种生涩,反而让直播间的观众觉得真实。
弹幕开始滚动:
“小姐姐认真的样子好可爱!”
“三十块的破箱子能改成啥?蹲一个后续。”
“那个老师傅的手艺一看就是真功夫。”
“这地方是废品站?看着还挺干净。”
开播十分钟,在线人数突破五百。林溪溪一边干活,一边抽空回答弹幕问题,语气自然,偶尔还自嘲两句:
“哎呀,这个螺丝怎么这么难拧……我力气是不是太小了?”
“打磨要顺着木纹?等等我问下文师傅……”
“为什么要做这个?因为……我觉得把旧东西变新,特别有成就感。而且你们不觉得吗,每一件老物件,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她说这话时,镜头正好给到她的侧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沾了点木屑,但眼睛亮晶晶的。
陈凡和晓雪站在镜头外看着,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这个曾经骄纵任性的大小姐,现在说起“成就感”“故事”这种词,居然一点都不违和。
直播进行到半小时,林溪溪开始组装改造好的箱体。樟木箱被改成了一个带抽屉的边柜,裂痕处用黄铜片做了蝴蝶榫修补,锈死的铰链换成复古黄铜合页,表面打磨后上了三层木蜡油,木纹在镜头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完成了!”林溪溪长舒一口气,把边柜推到镜头前,“怎么样?现在它值多少钱?”
弹幕炸了:
“卧槽!这是那个三十块的破箱子?!”
“这手艺绝了!蝴蝶榫补得真漂亮!”
“想要同款!小姐姐接定制吗?”
“已关注!求店铺地址!”
在线人数突破两千。
林溪溪擦了把汗,对着镜头笑:“这个柜子,今天会在‘轮回二手家具店’上架,价格……嗯,我师傅说,手工费加材料费,定价三百八。不过今天是我们第一期直播,前三位下单的朋友,我们送一对配套的黄铜拉手!”
话音还没落,晓雪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她低头一看,是二手家具店留的客服微信,好友申请像疯了一样弹出来:
“我要那个柜子!”
“定制一个类似的多少钱?”
“店铺地址发一下!”
“能上门收旧家具吗?”
晓雪手忙脚乱地开始回复,陈凡也凑过去帮忙。两人一边通过好友申请,一边记录订单信息,短短五分钟,那个樟木箱边柜被订出去七个——林溪溪说了只卖一个,但架不住有人愿意付定金排队等下一批。
更没想到的是,有人直接拍了店里其他几件在售的改造家具,还有人在问能不能把自己家里的旧家具送来改造。
“爆了……”晓雪盯着手机屏幕,喃喃道,“真的爆了。”
陈凡看着直播间里还在和观众互动的林溪溪,心里那个关于“资源循环”的版图,又清晰了一角。
旧家具改造,不只是一个情怀生意,它背后是正在兴起的“复古风”“环保消费”市场,是年轻人对个性化、有故事的家居用品的需求。
而直播,是把这扇窗直接开到消费者面前的最高效方式。
就在这时,直播间突然卡了一下。
画面静止,林溪溪的笑容定格在屏幕上。
“网络问题?”陈凡皱眉。
林悦在镜头外摆弄着设备:“不应该啊,我用的5G热点,刚才一直很稳……”
她话没说完,直播间画面恢复了。
但弹幕变了。
不再是刚才那种友好的互动,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刷屏式的留言:
“造假!都是摆拍!”
“这种破木头也敢卖三百八?智商税!”
“废品站改个名就成艺术品了?笑死!”
“主播之前是富二代吧?现在来骗穷人钱?”
“已举报!虚假宣传!”
每一句都带着刺,而且发送频率极高,明显是水军。
林溪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突然失控的弹幕,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镜头外的林悦脸色发白,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操作:“有人在刷屏……我禁言了几个账号,但新的又冒出来……”
弹幕越来越难听:
“听说主播以前开跑车泡吧,现在装什么劳动人民?”
“废品站雇的水军真多,刚才那些夸的都是托吧?”
“环保?笑死,废品站最污染环境了!”
“大家别上当!这家店根本没资质!”
直播间人数还在涨,已经突破五千,但气氛完全变了。很多真正的观众开始发问:
“真的假的?”
“主播解释一下啊!”
“如果是造假的我就取关了!”
林溪溪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刚用过的砂纸,眼圈慢慢红了。但她咬着嘴唇,没哭,只是看着镜头,声音有些发颤:“我没造假……这个箱子真的是我亲手改的,文师傅可以作证……”
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多的攻击性弹幕里。
晓雪急得直跺脚:“怎么办?这样下去直播间要被封了!”
陈凡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典型的黑公关手法——雇佣水军刷屏抹黑,制造舆论压力,轻则让直播翻车,重则导致账号被封、店铺信誉受损。
是谁干的?
赵老六?凌薇的二叔?还是其他眼红的同行?
没时间细想了。
他大步走到镜头外,压低声音对林悦说:“关掉弹幕显示功能,先清屏!”
“关了弹幕观众就没办法互动了……”林悦犹豫。
“现在互动已经失控了。”陈凡语气坚决,“先关掉,然后你联系平台客服,举报这些水军账号恶意刷屏。晓雪,你去后台把刚才的订单信息和客户留言截图保存,这都是咱们清白的证据。”
“好!”两人分头行动。
直播间画面还在继续,但弹幕消失了。林溪溪站在镜头前,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屏幕,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举起手里的砂纸,对着镜头说:“我知道有人不信。没关系,我从头到尾再演示一遍——”
她真的重新拿起一块废木板,开始打磨。
动作还是有点笨拙,但每一个步骤都清清楚楚。砂纸摩擦木头发出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直播间里格外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直播间人数开始下降——那些被水军带节奏的观众走了,但还有一些真正感兴趣的留了下来。
五千,四千五,四千……
就在人数跌破四千,陈凡以为这场直播要彻底砸了的时候——
所有的攻击性弹幕,突然同时消失了。
不是被禁言,而是……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干干净净。
直播间恢复了正常。
几个一直在看的观众发弹幕:
“刚才那些喷子呢?”
“突然就没了?”
“主播别怕,我们信你!”
林溪溪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镜头外的林悦。
林悦盯着手机屏幕,眼睛瞪得老大,然后抬起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全……都……没……了。”
陈凡手机震了震。
他掏出来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Ip在邻省,已处理。是赵老六买的黑产服务。小心,他的资金源不正常。——凌薇”
短信发送时间,三分钟前。
正好是那些水军消失的时间。
陈凡盯着这条短信,手指收紧。
资金源不正常。
这五个字,比赵老六雇水军黑他,更让他心头一沉。
直播间里,林溪溪已经调整好状态,继续讲解手里的木工活。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明朗,甚至还开了个玩笑:“看来刚才是有朋友来考验我的心理素质,不错,这关我过了。”
弹幕又开始友好地滚动起来。
在线人数慢慢回升,四千二,四千五,五千……
直播结束时,在线人数定格在五千三百人。
而晓雪那边统计的成果是:边柜售出1个(实际成交),预定排队12个;其他在售家具全部售罄;新增定制咨询28条;店铺微信好友增加407人。
“我们……成功了?”林溪溪关掉直播,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手还在微微发抖。
“成功了。”陈凡走过去,递给她一瓶水,“你做得很好。”
林溪溪接过水,没喝,只是抬头看他,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后怕和庆幸:“刚才……刚才我真的以为要完了……”
“有人帮了我们。”陈凡说,没提凌薇的名字,“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撑住了。”
林溪溪用力点头,抹了把眼睛:“我以后……再也不怕别人骂了。”
晓雪走过来,抱了抱她:“你今天特别棒。”
几个人正在说话,文师傅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眼瘫在椅子上的林溪溪,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去。
“师傅,这是?”林溪溪接过来。
“打开看看。”
林溪溪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小巧精致的木工凿,三把,大小不同,刃口磨得锃亮,木柄打磨得光滑圆润,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好东西。
“我自己做的。”文师傅说,“送你。今天你……没给师傅丢脸。”
林溪溪捧着那套凿子,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这次是高兴的眼泪。
傍晚,废品站恢复了平静。
陈凡站在新车间里,看着下午直播用的那个角落,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凌薇短信里那句话。
“资金源不正常。”
赵老六一个开废品站的,就算生意再好,能有多少现金流?雇水军刷屏这种黑产服务,价格不菲,而且看今天这规模,没个几万块下不来。
他哪来的钱?
或者说,谁在给他钱?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
远处街道亮起路灯,废品站院子里的照明灯也自动点亮,把新车间银灰色的外墙照得一片冷白。
陈凡掏出手机,给虎哥发了条微信:
“这两天多留意赵老六那边,看他跟什么生面孔接触。小心点,别被发现。”
虎哥很快回复:“明白。”
收起手机,陈凡最后看了一眼车间里那台还没开始组装的机床。
凌薇爷爷的毕生心血。
凌薇守护了五年的执念。
现在,轮到他来让它重新转动起来了。
而在这之前,他得先把脚下的路踩稳。
因为阴影,已经贴到了脚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