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街角那辆黑色的奔驰在陈凡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启动,驶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两盏渐行渐远的红色尾灯,像两点即将熄灭的炭火。
陈凡站在厂房门口,晚风吹过,带着秋夜的凉意。赵曼老师的话,凌薇手机屏幕上那张旧照片,还有她最后凝望废品站方向的孤寂侧影,像几股不同温度的溪流,在他心里冲撞、回旋。
五年。一场被精心策划的诬陷。一个女孩为他挺身而出却引火烧身,最终只能看着他背负污名黯然离校的愧疚与无力。然后是长达五年的、仿佛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所以,那不是无缘无故的关注,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一场迟来的、裹挟着复杂情感的弥补与靠近。
陈凡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胸腔里那股郁结多年的块垒,似乎松动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消散。被误解、被冤枉的愤怒和不甘依旧存在,但此刻,它们和一份沉重的、来自他人的歉疚交织在一起,变得五味杂陈。
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眼下,更重要的是经营好这个刚刚步入正轨的废品站。
第二天,陈凡恢复了往常的节奏。他将从胡胖子那里收回的货款,连同其他几笔旧账,进行了重新规划。一部分用于支付剩余的小额欠款,另一部分作为“员工激励与培训基金”留存起来。
扩建基本完成,人员也增加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靠老林和自己“人盯人”的粗放式管理了。安泰的稳定业务带来了相对规范的要求,未来可能还要处理更复杂的废料(比如凌薇的精密仪器废料,或者林悦课题里提到的电子废弃物),都需要更清晰的流程和责任划分。
他花了两天时间,结合安泰的要求和自己这几个月摸索出来的经验,制定了一套简易但实用的管理制度和岗位职责说明。内容包括:不同废料的分拣标准与操作流程、安全作业规范、设备日常检查与维护责任、客户服务与投诉处理流程、以及一个初步的绩效与奖惩办法。
他把虎哥、黄毛、李强这几个骨干,以及新招的几个比较踏实肯干的工人叫到一起,在新建的厂房里开了个会。
没有长篇大论,陈凡把打印好的几份材料发下去,用最直白的话解释:“以后咱们活儿多了,人也多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眉毛胡子一把抓。这几张纸,写清楚了谁该干啥,怎么干,干好了有啥好处,干砸了或者偷懒耍滑有啥后果。不是为了管死大家,是为了让咱们干得更明白,更安全,也能多挣钱。”
他重点强调了安全:“咱们这行,天天跟钢铁、机器、电线打交道,安全是第一位的。谁违反安全规定,第一次警告扣奖金,第二次直接走人。这不是开玩笑,命比钱重要。”
然后他又提到了绩效:“以后,除了基本工资,每个月会根据大家完成的合格工作量、提出的合理化建议、还有平时表现,额外发一笔奖金。干得多干得好,就拿得多。像虎哥,带班协调得好;黄毛,现在卸货点数很少出错;李强,学东西快,还能帮着维护设备……这些我都会记着,月底体现在奖金里。”
工人们拿着那几页纸,有的认字不多,听得半懂不懂,但“多干活多拿钱”、“安全要紧”、“干好了有奖”这几句是听明白了。虎哥拍着胸脯:“陈哥,你放心,规矩我们懂!以前是没个准绳,现在有了章程,咱们照着来,肯定比以前更出活!”
黄毛也兴奋地搓着手:“还有奖金?那敢情好!陈哥,那咱以后收料是不是也得立个规矩?省得再有胡胖子那样的老赖!”
“对,客户信用评估也要做起来。”陈凡点头,“这些咱们一步步完善。今天先把基本的岗位分工和安全规范落实下去。虎哥,你负责生产和安全巡检;黄毛,你协助虎哥,重点管收发货和客户沟通;李强,你年轻脑子活,多跟着学设备操作和维护,以后这一块你挑起来……”
会议开得简短务实。工人们散去后,都带着点新鲜劲儿和盼头,各自去熟悉自己的新职责了。
陈凡留在厂房里,继续完善一些细节。他打算引入简单的数字化管理,比如用电脑表格记录每天的收料、出货、库存和员工考勤,这样晓雪对账也轻松,他自己也能更直观地看到运营数据。
正忙着,门口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陈凡抬头,看到林溪溪正扒在厂房门框边,探进半个脑袋往里瞧。她今天没开那辆扎眼的粉色跑车,穿得也简单了些,一件米白色的卫衣,牛仔裤,帆布鞋,脸上素净,没化妆,栗色的卷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看起来倒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清爽模样,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那股骄矜,但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什么。
“看什么?进来。”陈凡收回目光,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
林溪溪撇撇嘴,走了进来,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在厂房里东张西望。她没有再对那些机器评头论足,目光扫过墙上新贴的安全规范图示和岗位职责表,又看了看角落里堆放整齐的各类废料,最后落在陈凡正在写的笔记本上。
“你……你真弄出规矩来了?”她似乎有点好奇。
“不然呢?真以为收废品就是胡乱堆一起卖了完事?”陈凡头也不抬。
林溪溪没接话,走到旁边一个闲置的木箱上坐下,晃着腿。她今天破天荒地没有一上来就挑衅或提她那箱首饰的事,反而显得有些……安静得反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声音有点闷:“喂,陈凡。”
“嗯?”
“你……你制定这些规矩,发奖金什么的……是不是挺麻烦的?还得罪人?”她问得没头没脑。
陈凡停下笔,看了她一眼:“麻烦肯定有,但要想长远发展,必须这么做。至于得罪人……规矩摆在那里,对谁都一样,公平就行。怕得罪人,就别想管事儿。”
林溪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她低着头,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水泥疙瘩。
就在陈凡以为她今天就是来发呆的时候,林溪溪忽然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了过来。
“喏,这个给你。”
陈凡接过,展开。是一张手写的、有些潦草的考勤表,记录着最近半个月废品站几个工人的上下班时间。上面还用红笔在一些名字后面做了标记和简短的备注。
“这什么?”陈凡疑惑。
“你不是要搞管理吗?我帮你统计的。”林溪溪抬了抬下巴,语气努力维持着平时的骄横,但眼神有些躲闪,“李强,上上周迟到了三次,不是睡懒觉,是他妈妈那段时间住院,他早上得先去医院送饭。王叔(一个新招的年纪大的工人)前天请假,是他孙子发烧,不是偷懒。还有那个叫大刘的,最近总是最早来最晚走,但他好几次中午不吃饭,我偷偷看了,他就啃两个冷馒头……我猜可能是家里负担重,想多干点活多赚点,又舍不得吃。”
她语速很快地说完,然后别过脸去,耳根有点红。“我就是……就是闲着没事,观察了一下。免得你乱发奖金,或者冤枉好人。”
陈凡拿着那张还带着女孩体温和淡淡香水味的考勤表,看着上面那些细致甚至有些琐碎的备注,心里有些触动。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骄纵任性、对废品站的一切都带着嫌弃的大小姐,竟然会默默观察这些,还记了下来。
“谢谢。”陈凡收起表格,认真地说,“这些信息很重要,我会核实,也会在安排工作和考虑补助的时候参考。”
林溪溪似乎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那副“我才不是帮你”的表情。她犹豫了一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旁边的木箱上。
“这个……也给你。”
陈凡看着那张普通的储蓄卡,没接。
林溪溪抿了抿嘴唇,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我把那辆跑车卖了。”
陈凡一愣。那辆粉色超跑,是她张扬个性的标志,也是她富家千金身份最直接的象征。
“卖了就卖了,给我卡干什么?”陈凡问。
“钱在里面。”林溪溪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蚊子哼,“没多少,就几十万……是我自己卖车的钱,跟我爸没关系。”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陈凡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卫衣的抽绳。
“我跟我爸吵了一架。他说我胡闹,不懂事,永远长不大……说我拿妈妈的首饰乱来,说我交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强忍着,“我……我不想再那样了。我也不想天天开着那辆车,被人当成只会吃喝玩乐的傻子。”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些:“这钱,你先拿着。不是投资,也不是雇你改造首饰的工钱……就当是……就当是给我妈那箱首饰找个地方放着,顺便……顺便让我在你这儿,学点真东西,看看你们是怎么一点点把事情做起来的。”
她说完,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把那张银行卡又往陈凡面前推了推,然后站起身,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有些仓促。
“林溪溪。”陈凡叫住她。
林溪溪脚步一顿,没回头,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陈凡拿起那张银行卡,走到她身后。“这钱,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但你要想清楚,学东西,不是靠钱,是靠眼睛看,靠脑子想,靠手去做。会很累,很脏,也可能很长时间看不到你想要的变化。你能坚持吗?”
林溪溪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能……能!”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那好。”陈凡把银行卡收进口袋,“从明天开始,你要是想来,就换上干活穿的衣服,准时到。来了,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听安排,从最基础的学起,干起。没有大小姐的特权,只有学徒的辛苦。能做到?”
林溪溪猛地转过身,眼睛有点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锐气。她迎着陈凡的目光,用力点头:“能!”
陈凡看着她那双终于褪去浮夸、显出几分执拗和清亮的眼睛,心中微动。或许,这次,这位大小姐是认真的。
“明天早上七点半,别迟到。”陈凡说。
林溪溪再次点头,然后,像是怕自己反悔,也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交接,她转身快步离开了厂房,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陈凡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那张考勤表和口袋里的银行卡。
跑车卖了,纨绔的外壳似乎正在剥落,露出内里那个或许一直渴望被认真对待、渴望找到自己价值的灵魂。
这个突如其来的“学徒”,和他那箱承载着复杂情感的旧首饰一样,都成了“轮回资源”这条船上,意想不到的新乘客。
前方的水域或许会更复杂,但陈凡知道,他的船,正变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有方向。
只是,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林溪溪刚才坐过的木箱时,忽然注意到,她米白色卫衣的袖口处,露出了一小片红肿,甚至有点破皮——那是手背的位置,看起来像是……冻疮?或者是摩擦受伤?
现在才刚深秋,哪来的冻疮?陈凡皱了皱眉,想起刚才那张考勤表上,备注李强最近常加班……难道,这位大小姐,已经偷偷跟着工人们,干过活了?
这个念头,让他对林溪溪那份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了更深的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