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拿到这个月奖金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
奖金是单独装在一个信封里,由陈凡亲手递给他的。信封不厚,但里面的数目,比他预想的基本工资多了将近一半。
“陈哥,这……这是不是弄错了?”李强捏着信封,有些手足无措。他来自农村,肯吃苦,学东西也快,但从小到大,除了种地拿工分和后来在工地搬砖拿日结,从来没拿过这种叫“奖金”的东西。
“没弄错。”陈凡拍拍他结实的肩膀,“这一个月,你除了完成自己的分拣工作,还主动帮着维护设备,最早来最晚走,好几次提出分拣流程的小改进都很有用。这是你应得的。拿着,给你妈买点营养品,她刚出院,需要补补。”
李强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用力点头,把信封紧紧攥在手心,声音有点哽:“谢谢陈哥!我……我一定更卖力干!”
他转身就跑到正在给废铝打包的虎哥那边,咧着嘴,声音洪亮:“虎哥!晚上我请客!咱们去‘老味道’加个菜!”
虎哥哈哈大笑,捶了他一拳:“行啊,强子!出息了!陈哥这规矩立得好,干得好就多拿,痛快!”
整个上午,李强都像上了发条,分拣速度比平时快了三成,码放得也更整齐。他不仅自己干得猛,还主动帮着旁边新来的工人熟悉流程,那股子劲儿,感染了好几个人。连平时有点偷懒耍滑的,看到李强真金白银地拿了奖金,也都暗自憋了口气,手脚麻利了不少。
陈凡看在眼里,心里踏实了几分。这套简单的绩效办法,算是初步见效了。人都有向上的心,关键是要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激励和公平的环境。
下午,废品站来了几个特殊的访客。
是林悦,还有另外三个戴着眼镜、背着双肩包、一看就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两男一女。他们骑着共享单车来的,车篮里还放着一些用纸箱和布袋装着的东西。
“陈凡学长!”林悦老远就挥手,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我们来做实验啦!”
陈凡迎出去。林悦带来的三个同学,一个叫张伟,一个叫赵博,都是环境工程专业的,还有一个女生叫孙倩,是学化学的。四个人都是Z大环保社的骨干,对林悦的电子废弃物回收课题充满热情。
“学长,我们根据开题报告和你的建议,重新优化了实验方案!”林悦迫不及待地介绍,“我们想尝试用更环保的湿法冶金思路,结合一些物理分选方法,来回收废旧电路板上的金、银、铜这些金属,尽量减少强酸强碱的使用和废水废气排放。”
她一边说,一边和同学们从车篮里搬东西。他们带来了几个用塑料瓶和玻璃器皿改装的简易反应装置,一些化学试剂(都是实验室常见、相对安全的种类),还有一台小型的电动搅拌器,甚至还有一个用旧鱼缸和几个水泵、滤网dIY的简易水循环过滤系统。
“学长,你看,这是我们设计的初步流程。”张伟拿出一张手绘的流程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步骤和注意事项,“我们先对破碎后的电路板粉末进行磁选,去除铁质。然后尝试用特定的络合剂溶液选择性浸出金和银,再用电解或者置换法回收。铜的回收我们想试试用微生物浸出,不过那个周期长,这次先做前期探索……”
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眼睛里都闪着光。他们选择在废品站这个“一线现场”做实验,而不是关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就是想更贴近实际,看看在有限的资源和条件下,他们的构想能走到哪一步。
陈凡看着他们带来的那些简陋却充满巧思的装置,听着他们虽然稚嫩但思路清晰的讲解,心里有些感慨。这就是青春和理想的样子,或许粗糙,或许会失败很多次,但那种敢于尝试、勇于实践的热情,是很多“成熟”的大人都已经丢失了的。
“地方我给你们准备好了。”陈凡指着新建厂房旁边,一个用彩钢板单独隔出来的、通风良好的小区域,“那里有水有电,也配备了基本的消防器材和应急洗眼器。你们做实验,安全第一,所有操作必须戴好防护,严格按照规范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缺什么工具材料,及时跟我说。”
“谢谢学长!”四个学生异口同声,兴奋地开始布置他们的“临时实验室”。
很快,那个小角落里就传来了电动搅拌器轻微的嗡嗡声,还有学生们压低声音的讨论和记录数据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起淡淡的、混合着金属和化学试剂的特殊气味。
虎哥和黄毛好奇地探头探脑,但被陈凡嘱咐过不要打扰,只能远远看着。李强更是觉得新奇,这些大学生捣鼓的东西,跟他平时搬的铁疙瘩、塑料块完全不一样,但他能感受到那种认真的氛围,干起活来也更带劲了。
陈凡没有全程盯着,他还有别的事。林溪溪今天果然准时来了,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工装(不知从哪弄来的),头发扎成了利落的丸子头,脸上素净,甚至没涂口红。她默默地跟在虎哥后面,从最基础的识别不同种类废塑料开始学起,帮忙分拣、搬运,话很少,但眼神很专注,虽然动作还有些笨拙,力气也不够大,但看得出在努力适应。
只是她手背上那片红肿破皮,在反复搬运粗糙的塑料筐时,显得更加刺眼。陈凡瞥见了几次,但没做声。
下午三点多,学生们的实验似乎进行到了一个关键步骤。林悦负责操作的那个用塑料瓶改装的浸出装置,需要缓慢滴加一种络合剂溶液。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
然而,就在她调整滴液速度时,连接塑料瓶和反应容器的软管接口处,可能因为频繁移动有些老化,突然“噗”地一声,崩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淡黄色的溶液瞬间喷溅出来!
“小心!”旁边的孙倩惊呼。
林悦反应很快,立刻侧身躲开大部分液体,但手臂和胸前的工作服还是被溅湿了一片。更麻烦的是,喷出的溶液有几滴,不偏不倚,正好溅到了站在她侧后方、正低头观察记录数据的陈凡身上!
陈凡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旧夹克,溶液落在他的衣领和肩膀位置,迅速洇开了一小片湿痕,还有一两滴,溅到了他敞开的衣领里,皮肤传来一阵微微的凉意和轻微的刺激感。
“学长!对不起对不起!”林悦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手忙脚乱地去找抹布和清水,“你没事吧?快擦擦!这溶液是弱碱性的,有轻微腐蚀性,得赶紧冲洗!”
其他几个学生也慌了神,围了上来。
陈凡倒没太在意,这点剂量和浓度,对他这经常接触各种工业油污和化学品的皮肤来说不算什么。他摆摆手:“我没事,别慌。先把装置处理好,别让溶液流得到处都是。”
他自己掏出手帕,擦了擦衣领和脖子上的水渍。那几滴溶液确实有点刺激性,皮肤微微发红,但并无大碍。
林悦却愧疚得不行,眼圈都红了。她找到一块干净的湿毛巾,不由分说地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学长,真的对不起!都怪我太不小心了!我帮你擦擦……”
她慌乱地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用毛巾去擦拭陈凡衣领和脖颈处残留的湿痕。因为着急和紧张,她的指尖在慌乱中,不经意地触碰到了陈凡颈侧的皮肤。
那触感冰凉,带着女孩指尖特有的细腻和因为紧张而产生的轻微颤抖。
只是一瞬间的接触。
林悦却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唰”地一下,变得比刚才实验用的红色ph指示剂还要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和脖颈。她拿着毛巾,僵在原地,低着头,看都不敢再看陈凡一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学、学长……我……我……”她语无伦次,窘迫得几乎要原地消失。
旁边的张伟、赵博和孙倩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
陈凡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我自己来就行。真没事,你们继续实验吧,注意检查好装置接口。”
林悦用力点点头,逃也似地转身回到实验台前,背对着众人,肩膀还在轻微地颤抖,露出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血。她再也没敢往陈凡这边看一眼,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巨大的羞窘和慌乱之中。
那个平日里充满干劲、眼神清亮、敢于当面揭穿王鹏偷窃行为的勇敢女孩,此刻因为一次意外的手指触碰,露出了这个年纪女孩最青涩慌乱的一面。
这个小插曲让临时实验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实验暂时中断了。几个学生都有些讪讪的。
陈凡见状,干脆让他们先停下来,整理一下,检查好所有装置的安全性。他则走到一边,拿出手机,假装查看信息,给林悦一点平复的时间。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费力地将一筐分拣好的pEt塑料瓶搬到指定区域的林溪溪。她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背上的红肿在用力时显得更加清晰。
又看了看还在实验台前背对着大家、肩膀微微耸动的林悦。
一个是骄纵外壳下逐渐显露的笨拙与坚持,一个是勇敢热情下隐藏的青涩与慌乱。
还有晓雪的温柔与不安,凌薇的冷寂与沉重,苏晴的冷静与隐秘过往……
陈凡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废品站,不知不觉间,已经聚集了这么多性格迥异、带着各自故事和目标的女性。她们像一颗颗被“轮回”引力吸引而来的星辰,轨迹不同,光芒各异,却都在这片曾经只有废铁与灰尘的土地上空,闪烁着。
只是,这光芒交织之下,是更复杂的引力与可能碰撞的轨迹。
他收起手机,看向窗外。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秋日晴空下清晰分明。
废品站的“轮回”之路,似乎注定不会孤独,但也绝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