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的二十万“定金”支票,像一场及时雨,缓解了“轮回资源”扩建收尾阶段的资金旱情。
陈凡遵循了自己的计划,将这笔钱专项用于支付最紧迫的建材尾款和王老板施工队的部分欠薪。当王老板拿到那三万块钱时,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拍着胸脯保证剩下一点收尾活一定干得漂漂亮亮,剩下的工钱也不着急了。水泥厂和砖厂那边收到一半货款后,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压力暂时卸下一部分,但陈凡清楚,这二十万是“预付款”,是债,不是利润。他必须尽快让废品站自身的造血能力强大起来,尤其是回款速度。
安泰的货款要等下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陈凡把目光投向了其他几个合作了一段时间、但回款有些拖沓的散户和小加工厂。这些客户单次量不大,但加起来也有好几万块钱挂在账上,有的已经拖了一两个月。
其中最难缠的是一个做铝合金门窗的小老板,姓胡,大家都叫他胡胖子。胡胖子的作坊每个月能产生两三吨左右的铝屑和边角料,量不算小,但人有点滑头,结款总是推三阻四,不是“最近资金紧张”,就是“会计不在”,上次的货款已经拖了快七十天。
这天上午,陈凡亲自去了胡胖子的作坊。作坊在城郊一个乱糟糟的院子里,切割铝材的声音刺耳难听。胡胖子正挺着肚子指挥工人干活,看见陈凡来了,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络笑容。
“哎哟!陈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他一边把陈凡往他那间满是灰尘和烟头的办公室里让,一边递烟。
陈凡摆手拒绝了烟,开门见山:“胡老板,我来没别的事,就是看看上上个月,还有上个月那两批铝料的款子,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账期确实有点长了,我们小本经营,周转也有压力。”
胡胖子的笑容立刻掺上了苦水:“陈老板,理解,理解!你是不知道,最近我这生意难做啊,下游几个工地结款也慢,我这也是拆东墙补西墙……你看,再宽限几天?月底,月底我一定想办法!”
这话术陈凡听了不止一次。他点点头,没接茬,反而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抽出几张单子,摊在胡胖子那张油腻的办公桌上。
“胡老板,这是那两批料的过磅单、分类记录,还有你这边仓管当时签收的字据。”陈凡指着单子上的签名和日期,语气平静,“另外,这张是你上个月底新提的那辆帕萨特的购车发票复印件,我正好有个朋友在车行,无意中看到的。还有,这是你上周在‘碧海蓝天’酒楼请客的消费记录,嗯,消费不低。”
陈凡的声音不高,但每说一句,胡胖子的脸色就白一分。他看着桌上那些单据,尤其是购车发票和酒楼消费记录的复印件,额头开始冒汗。他没想到陈凡一个收废品的,居然能摸到这些信息!
“陈老板,你……你这是……”胡胖子有些慌。
“我没别的意思,胡老板。”陈凡收起单据,看着胡胖子,“生意各有各的难处,我理解。但我们做回收的,收料给的是现钱,分拣处理要人工要电费,赚的是辛苦钱。咱们合作了这么久,价格上我从来没亏待过你,秤上也从来是足斤足两。将心比心,你不能总拿我的钱,去填你的窟窿,甚至去享受,对吧?”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今天我来,就是一句话。下午三点之前,把欠的两笔货款一共一万八千六百五十块,打到我们账户上。这笔账清了,以后你的料,我们照收,价格依旧公道。如果今天钱不到账……”
陈凡没有说下去,只是把那些单据,包括购车发票和消费记录的复印件,在胡胖子面前轻轻拍了拍,然后站起身。
“我下午等你的银行短信。先走了,胡老板。”
他不再看胡胖子瞬间煞白的脸,转身走出了那间乌烟瘴气的办公室。身后传来胡胖子有些气急败坏又带着惶恐的声音:“陈老板!陈老板你听我说……哎!我……我这就想办法!”
陈凡没有回头。他知道,对付胡胖子这种人,讲道理没用,亮出底牌和证据,让他知道你不是好糊弄的软柿子,才是唯一的办法。林悦当初对付王鹏的那一手,给了他启发。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未必是暴力或争吵,而是精准的信息和冷静的威慑。
回到废品站不久,下午两点四十,晓雪就拿着手机跑过来,脸上带着喜色:“陈凡,胡胖子那边的款子,到账了!一分不少!”
陈凡点点头,并不意外。他只是把那些单据拍给胡胖子看,并没有真的想散播出去。但胡胖子自己心里有鬼,自然怕。
解决了胡胖子这个刺头,其他几家拖欠货款的散户,陈凡让虎哥和黄毛分别去沟通,态度明确,话不说重,但底线清晰。或许是胡胖子迅速付款的消息传开了,接下来两天,好几笔拖欠的旧账都陆续收了回来。
废品站的现金流,终于有了改善的迹象。晓雪整理账本时,眉头都舒展开了许多。
这天傍晚,陈凡正在新建的厂房里,和虎哥一起调试那台终于换上新刀片的破碎机。手机响了,是赵曼老师打来的。
“陈凡,没打扰你吧?”赵曼老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没有,赵老师,您说。”陈凡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
“两件事。”赵曼老师语速平稳,“第一,下周的经验分享会,流程上有点小调整,你的发言时间可能往后挪了十分钟,我会把更新的议程发你邮箱。第二……”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第二,是关于凌薇,还有你当年突然退学的事。”
陈凡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他握着手机,没说话。
电话那头,赵曼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事,压在当事人心里太久了,旁观者看着也难受。凌薇那孩子,性子冷,倔,很多事情宁愿自己扛着,也不肯解释。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当年……你大四上学期,是不是因为被查出‘私自偷卖学校实验室的旧设备零件’,才被记过,然后心灰意冷主动申请退学的?”
陈凡的呼吸微微一滞。那段被他刻意尘封、视为人生转折点之一的灰色记忆,猛然被揭开。是的,当时在他的储物柜里,发现了本该报废入库的几个精密电机和传感器零件,还有一张模仿他笔迹的、极其拙劣的“售卖意向纸条”。人证(有人看到他“鬼鬼祟祟”接近报废品仓库)、物证(柜子里的零件和纸条)似乎俱全,尽管他百般辩解,但没有人相信一个家境贫寒、急需用钱的贫困生。记过处分下来,女友林薇薇的失望和嘲讽,同学们的异样眼光……最终让他选择了离开。
“赵老师,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陈凡的声音有些干涩。
“因为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赵曼老师语气沉重,“偷卖零件的,是当时实验室另一个助教,他想弄点钱还赌债。事情差点败露,他急需一个替罪羊。而你,当时是实验室最勤奋、也最熟悉那些报废品的学生,家里又困难……就成了最合适的目标。”
陈凡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脊椎窜起:“那……纸条和目击者……”
“纸条是他模仿你的笔迹写的,他以前帮你们导师整理过作业,有样本。至于目击者……是他买通了当时一个同样有经济问题、在仓库兼职的学生做的伪证。”赵曼老师顿了顿,“而凌薇……她当时其实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她试图向系里反映,但那个助教家里有点关系,把事情压了下来,还威胁凌薇不要多管闲事。凌薇的性子你知道,越是压她越要查。结果……”
赵曼老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惜:“结果,在那个助教把赃物偷偷塞进你柜子、准备第二天‘人赃并获’的前一晚,凌薇找到了他,跟他发生了激烈争执。混乱中,凌薇撞倒了实验台,几瓶昂贵的进口试剂摔碎了……那个助教趁机反咬一口,说是凌薇为了‘维护’你,故意破坏实验室财产,想制造混乱掩盖你的‘罪行’。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学校保卫处甚至派出所。”
陈凡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完全不知道这些背后竟有如此波折!
“最后,”赵曼老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为了不让事情继续恶化,影响到凌薇的学业和前途(那个助教威胁要让她也背上处分),也为了尽快平息风波(系里领导施压),凌薇的爷爷,凌老先生出面了。他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和人脉,把‘偷卖零件’和‘损坏试剂’两件事都压了下去,条件是那个助教主动辞职离开学校,而凌薇……她默认了‘不慎打翻试剂’的责任,接受了内部批评。至于你……”
赵曼老师叹了口气:“当时的局面,对你的指控看似‘证据确凿’,凌薇的介入反而让事情更复杂。凌老先生权衡之后,认为让你暂时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他私下找过你导师,但……你退学的决定下得太快,手续也办得急。等凌薇处理完她那边的麻烦,想要找你解释澄清时,你已经离开了学校,换了联系方式,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轻微的滋滋声。
陈凡站在那里,厂房里破碎机的轰鸣仿佛远在天边。他耳边回荡着赵曼老师的话,眼前却浮现出当年那个总是清冷寡言、在实验室里一丝不苟记录数据的女生身影。他从未想过,在他蒙受不白之冤、狼狈离开的背后,竟有人曾为他挺身而出,甚至不惜引火烧身,最终却阴差阳错,造成了更深的误会和分离。
“她找了我……五年?”陈凡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是啊。”赵曼老师轻叹,带着长辈的怜惜,“那傻姑娘,倔得很。总觉得是她没处理好,才让你受了那么大委屈,一走了之。她动用了她能用的所有关系打听你的下落,但你就好像消失了一样。直到最近……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你,看到你现在在做的事情。”
赵曼老师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陈凡,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替谁辩解,也不是要你原谅什么。过去的误会和伤害已经造成。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全部的真相。凌薇那孩子……她心里背负的东西,不比任何人少。她对你的关注和那些看似突兀的‘帮助’,或许都源于这份沉重的愧疚和……长达五年的寻找。”
陈凡没有说话。他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五年……愧疚……寻找……所以,那些精准的仪器、及时的图纸、关键的信息,甚至那二十万的“定金”,都是基于这份沉重的过往?
“谢谢你,赵老师。”许久,陈凡才低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我。”赵曼老师语气温和下来,“好好准备你的分享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怎么处理你和凌薇之间的事,你自己决定。我只是个传话的,也希望你们都能解开这个心结。”
挂断电话,陈凡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厂房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将天际染成暗红。
他忽然想起什么,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废品站斜对面的街角。
那辆黑色的奔驰,不知何时,又静静地停在了那里。
车窗没有完全降下,但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驾驶座上凌薇模糊的侧影。她似乎没有在打电话,也没有在看文件,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废品站的方向,又或者,只是失神地看着前方。
陈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那静止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孤寂。
就在这时,凌薇似乎察觉到了陈凡的注视。她微微侧过头。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渐暗的天光,陈凡看到,她拿起放在副驾座位上的手机,点亮了屏幕。
屏幕的光芒映亮了她的脸,也让他隐约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内容——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有些年头的、像素不高的照片。照片上,是大学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正埋头调试设备的、年轻而专注的陈凡。
凌薇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手机屏幕上,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仿佛想要触碰,却又不敢。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下来。
奔驰车安静地停在街角,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而陈凡,站在厂房的灯光与暮色的交界处,望着那辆车,和车里那张被屏幕微光照亮的、自己早已遗忘的旧照片。
五年的时光,一场深埋的误会,一份沉重的愧疚,一次漫长的寻找。
都在这个寻常的傍晚,随着赵曼老师的电话,轰然涌入他的世界。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业务联系或莫名的关注。
而是一段被时光和误会尘封了太久的,沉重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