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玲母子的偶遇,以及林悦的仗义出手,像电影院光影里一段意外的插曲,并未改变陈凡和晓雪难得的约会心情。他们在一家口碑不错的家常菜馆吃了顿安静的晚饭,晓雪手腕上的金属丝手链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许多。
饭桌上,陈凡主动聊起废品站的一些趣事,也认真听了晓雪对家里一些琐碎安排的想法。两人像又重新找到了之前那种互相依靠、无话不说的感觉。晓雪心里那份不安,被陈凡在电影院外那番坚定的话语和此刻的陪伴,熨帖得平整了许多。
只是,当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废品站重新被机器的轰鸣和工人们的吆喝声填满时,现实的齿轮又开始无情转动。
扩建接近尾声,新厂房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内部的水电线路、简易行车、照明系统正在收尾。这意味着,最后一笔建材款、设备尾款、以及王老板施工队的工程款,都到了该结清的时候。
陈凡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晓雪整理出来的账本和一堆待支付的票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安泰的第一批常规废料货款,要等到下个月10号才能结算。上次处理特种合金碎屑的收入,大部分已经投入到了新采购的一台二手叉车和支付最近两个月增加了近一倍的人工成本上。账面上可动用的流动资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王老板那边,催了两次了。”晓雪轻声说,把一张手写的结算清单推到陈凡面前,“他说剩下的尾款不多,就五万八,但他手底下工人等着发工资,希望我们能尽快结。”
“嗯。”陈凡点点头,目光落在清单上。王老板的报价还算实在,活也干得扎实,这钱该给。
“还有水泥厂和砖厂那边,这个月送的最后几车料,钱也拖了小半个月了,加起来大概三万二。”晓雪又指了指另一张单子,“另外,虎哥昨天说,那台二手破碎机的刀片磨损得厉害,得换一套新的,不然影响效率还危险,报价要四千多。这个月电费单子也来了,比上个月涨了快一半……”
她一条条说着,声音不高,但每一笔都像一块小石头,叠在陈凡心上。扩建带来了更大的场地、更多的设备、更高的处理能力,但也带来了数倍于以往的固定支出和流动资金需求。废品回收这行,现金流就是生命线。收料要现钱,工资要现结,连电费都不能拖。而回款,却总有账期。
“我们现在能动用的钱,还有多少?”陈凡问。
晓雪翻到账本最后一页,指着一个数字:“扣掉这个月必须付的工资和日常开销,还能动的大概……七万左右。”
七万。要支付将近九万的建材设备尾款和零星欠款,缺口两万。这还不算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其他意外开支,以及维持日常收料所需的流动资金。
压力像无形的绳索,悄然勒紧。
陈凡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他当然可以动用那笔特种合金收入剩下的钱,或者想办法把周玲那辆工具车尽快处理掉,甚至可以考虑找老林商量,动用家里那点不多的老本……但这些都是应急,不是长久之计。根源在于,安泰的稳定回款尚未开始,而扩建后的新产能需要新的、更大量的稳定货源和更快的资金周转来填充。
“王老板那边的钱,先付一部分,三万吧。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剩下的下个月初一定结清。”陈凡做出决定,“水泥厂和砖厂的欠款,也先付一半。破碎机刀片……让虎哥再坚持几天,看看能不能找到更便宜的替代品或者修复一下。电费……按时交。”
他必须精打细算,让有限的资金滚动起来,撑到安泰的货款到账,同时尽快拓展新的业务。
晓雪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眉宇间也带着忧色。她知道陈凡的压力,也明白生意的难处。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汽车引擎声,随即是电动车轮碾过沙砾的细微声响。
陈凡和晓雪抬头望去。
只见苏晴那辆白色的电动车停在了院子门口。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搭配黑色长裤,依旧是那副冷静专业的模样。她停好车,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正式的牛皮纸文件袋,步履平稳地走了过来。
“陈老板,林小姐。”苏晴在办公室门口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本和票据,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苏助理,有事?”陈凡起身。
“凌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苏晴将手中的文件袋递过来。
陈凡接过,有些疑惑。文件袋很轻。他打开封口,从里面抽出的,不是合同,也不是图纸。
而是一张支票。
支票的金额栏,填写着一个清晰的数字:贰拾万元整。
付款人:凌峰科技(上海)有限公司。 收款人:陈凡。 用途栏空白。
陈凡愣住了,抬头看向苏晴。
苏晴语气平稳地解释:“凌总说,这是之前提到的、关于那批精密仪器废料处理合作的‘设备定金’,考虑到您这边可能需要进行一些前期准备和场地改造,所以提前支付一部分。”
设备定金?提前支付?
陈凡立刻想起,自己回复凌薇“愿闻其详”后,对方只回了一个“样品及详细要求已寄出,查收后详谈”,并未敲定任何合同细节,更别提支付定金。这二十万,来得突兀,理由也牵强。
“苏助理,我们还没正式确定合作细节,连样品都没收到,这定金……”陈凡斟酌着措辞。
“凌总说,这是她的诚意,也是流程需要。”苏晴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请您务必收下。具体的合作条款和样品处理要求,会在您收到样品后,由凌总亲自与您沟通确定。如果最终合作未能达成,这笔定金需要退还,但在此之前,您可以自由使用。”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钱,又保留了后续的主动权,还把“诚意”摆在了明面上。但陈凡心里清楚,这绝不是简单的“定金预付”。这更像是一笔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精准投放的“借款”,或者……“投资”。
他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支票,目光落在支票背面。
在背面的空白处,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字迹依旧是凌薇那种利落冷硬的风格:
“爷爷的机床,我找到了,等你来修。”
爷爷的机床?
陈凡的心脏猛地一跳。凌薇的爷爷,凌老先生!U盘里那份未竟设计的主人!他留下的,不仅仅是图纸,还有一台实体的机床?凌薇找到了它?而且……“等你来修”?
这意味着什么?是考验?是邀请?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定金”或“抵押”?
无数念头在陈凡脑海中闪过。这二十万支票,和这行铅笔字,组合在一起,传递的信息远超一笔简单的生意定金。它连接着过去(凌老的遗产)、现在(陈凡的资金困境)、以及一个指向明确的未来(修理机床,可能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合作或技术传承)。
“陈老板?”苏晴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陈凡深吸一口气,看向苏晴。他明白,这支票他不能轻易接,但眼下他的处境,又让他很难断然拒绝。这二十万,能立刻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扩建工程顺利收尾,让工人们的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得到保障,让废品站平稳度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期。
而“修理机床”这个要求,虽然模糊,却指向了一个他无法抗拒的技术挑战和可能与凌老毕生心血直接接触的机会。
“替我谢谢凌总。”陈凡最终说道,将支票小心地放回文件袋,“这份‘诚意’,我收到了。样品和详细要求,我会尽快研究。至于机床的事……”他顿了顿,“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会和她联系。”
他没有说一定修,也没说什么时候修,留下了余地。
苏晴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好的,我会转告凌总。如果没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离开,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移到了账本的一角。
晓雪走到陈凡身边,看着他手里的文件袋,脸上有担忧,也有如释重负。“这钱……凌总她……”
“她看得很准。”陈凡苦笑一下,将文件袋递给晓雪,“先入账吧,单独记一笔,注明是‘凌峰科技合作项目预付款’。这笔钱,专款专用,只用于支付扩建尾款和必要的设备维护,不动用做日常流动资金。等安泰的货款回来,我们再规划这笔钱的后续安排。”
晓雪接过文件袋,手指抚过那坚实的纸质,轻声问:“那……机床的事?”
陈凡望向窗外,远处新厂房灰色的墙体在阳光下显得坚实而沉默。
“机床的事,”他缓缓说道,“等眼前这些关过了再说。路要一步一步走,债,也要一笔一笔还。”
无论是金钱的债,还是人情的债,抑或是那份来自过去、承载着技术与期望的“债”。
凌薇用一张支票和一行铅笔字,再次在他前行的路上,投下了一道复杂而深邃的影子。
但这一次,陈凡握了握拳。他需要这笔钱,也不会逃避那个挑战。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既接受这份“雪中送炭”,也守住自己的节奏和底线。
修机床?他倒要看看,凌老先生留下的,究竟是怎样一台需要“等他来修”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