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站在陕北的土塬上,脚下的黄土被风刮得迷眼,远处的山峁光秃秃的,只有几丛沙棘顽强地从沟壑里探出头,绿得发怯。他裹紧了身上的工装,还是觉得风像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这地方的风,比他走过的任何山区都烈,带着股土腥味,刮在脸上生疼。
“同志,你从哪来?”一个放羊的老汉拄着羊铲走过来,羊皮袄上沾满了尘土,皱纹里也嵌着黄泥巴,看着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他的羊群瘦得可怜,毛都擀了毡,啃着地上稀稀拉拉的草根,时不时抬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咩咩”叫两声,声音里带着股蔫劲儿。
“从南边来。”沈言从帆布包里摸出块窝头递过去,是用空间里的小米面做的,还带着点甜味。老汉接过去,掰了一半喂给最瘦的那只羊,自己才小口小口地啃起来,嘴里念叨着:“南边好啊,有水,有树,不像咱这,除了土就是风。”
沈言的心沉了沉。他走过沂蒙山区,那里虽然缺粮,可山林里有野味;到过胶东半岛,海边的鱼多到吃不完;就算是张家界的深山,也有流泉飞瀑、药材山珍。可这里,除了望不到头的黄土,几乎什么都没有——树是稀的,草是黄的,水是苦的,连风都带着股绝望的味道。
他跟着老汉往村里走,土路被车辙压得很深,车轱辘碾过,扬起的尘土能呛得人睁不开眼。路边的窑洞都是土坯砌的,窑顶长着几丛茅草,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塌下来。有个妇女蹲在窑门口砸土块,见了沈言,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比土塬的沟壑还深,手里的土块砸在石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是在跟这土地较劲。
“她在砸土肥。”老汉解释说,“把土块砸细了,掺点羊粪,就能种糜子了。咱这地,薄得很,不这么伺候,长不出粮食。”
沈言看着那妇女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泥,砸土块的动作却很用力,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忽然想起在胶东半岛见过的渔民,他们虽然缺粮,可脸上有海风晒出的红润;想起沂蒙山区的猎户,就算吃红薯干,眼里也有山林养出的亮。可这里的人,脸上身上都是土黄色,连眼神都像是被风沙磨钝了,透着股沉甸甸的疲惫。
到了村里,沈言才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窑洞里面黑乎乎的,地上是夯实的黄土,坑坑洼洼;墙上挂着个破筐,里面装着几个干硬的糜子面窝头;炕上铺着干草,连条像样的褥子都没有。一个老太太正坐在炕边纺线,纺车“吱呀”作响,像在哭;几个孩子光着脚在地上跑,脚丫子黑得像煤球,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露出的胳膊腿细得像麻秆。
“沈同志,你这是……”村支书闻讯赶来,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却系得整整齐齐。他听说沈言是从城里来的采购员,还带着物资,眼里先是亮了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以前也来过“送温暖”的,可带来的东西不够塞牙缝,走了之后,日子该咋苦还咋苦。
沈言没多说,直接从空间里往外搬东西。他这次带的物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五十捆粗布,能给全村人做件新衣;一百斤盐,够吃大半年;还有两百斤小米、一百斤玉米,都是从平原地区换来的细粮。
“这……这是给俺们的?”村支书看着堆成小山的物资,手都在抖,声音也变了调。他活了四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粗布的蓝在黄土窑洞里,亮得晃眼;盐巴的白像雪,看得人心里发颤。
“给孩子们先做件棉衣吧。”沈言指着那些光脚的孩子,“天快冷了。”
村里的妇女们闻讯都涌了过来,看着布料,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有个年轻媳妇抱着怀里的娃,娃冻得嘴唇发紫,她摸着布,哽咽着说:“俺娃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布做的衣裳呢……”
沈言心里发酸,又从空间里摸出二十斤红糖:“给老人和孩子冲点水喝,补补身子。”红糖的红在黄土地上,像团火,瞬间把窑洞照得暖了些。
老汉们蹲在门口抽烟,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们红扑扑的脸。“沈同志,你是天上派来的吧?”有个老汉抹了把泪,“咱这地方,鸟都不拉屎,除了土就是煤,谁肯惦记着俺们?”
沈言摇摇头:“我就是个采购员,顺路来看看。”他知道,这里的地下埋着黑金子——煤矿,可现在没技术,没设备,挖出来也运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宝贝躺在地里,人却饿得直不起腰。
他跟着村支书去看村里的土地。所谓的“田”,就是在土塬上开出的梯田,窄得像条带子,土是黄的,干得裂着缝,撒下去的糜子种,能长出一半就谢天谢地。“去年旱,颗粒无收,”村支书叹着气,“今年总算下了两场雨,可这点收成,够吃三个月就不错。”
沈言看着干裂的土地,忽然想起在江南见过的稻田,水绿油油的,稻穗沉甸甸的,风一吹,像片金色的海。他从空间里取出些菜种——有白菜、萝卜、南瓜,都是耐旱好活的品种:“试试种这个,能当菜,也能当粮。”
村支书接过菜种,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俺们一定好好种!等收了,给你留着!”
晚上,沈言住在村支书家的窑洞。炕烧得很热,烫得人睡不着。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在哭,又像在吼。村支书的婆娘端来一碗糜子粥,里面掺了点红薯,稀得能照见人影,却热气腾腾的。“沈同志,委屈你了,俺们这儿就这条件。”
“挺好的。”沈言接过碗,喝了一口,有点涩,却带着股土腥味的实在。他从空间里拿出块腊肉,是从湘西换来的,用柏树枝熏过,香得很:“给孩子们炒个菜吧。”
婆娘推辞不过,拿去灶房,不一会儿,肉香就飘满了窑洞。几个孩子扒在门框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灶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沈言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带的物资还是太少了,这点东西,只能解燃眉之急,却填不满黄土地的贫瘠。
第二天,沈言要走了。全村人都来送他,妇女们塞给他缝好的布鞋,针脚密密麻麻;老汉们提着自己挖的野菜,说能当药;孩子们捧着捡来的煤块,黑亮黑亮的,说“这是俺们这儿最好的东西”。
沈言把空间里剩下的物资都留下了,只带走了那双布鞋和几块煤。他骑着自行车,走在黄土路上,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哭声:“沈叔叔,你还来不?”
“来!”沈言回头挥挥手,眼眶有点热,“等你们种出白菜,我就来!”
风依旧刮着,黄土依旧飞扬,可他觉得,这黄土地好像没那么绝望了。妇女们手里的布料能变成棉衣,老汉们种下的菜种能长出绿苗,孩子们的眼睛里,有了点盼头,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春风一吹,就能冒芽。
他想起村支书说的话:“咱这地方,是苦,可只要有人惦记着,就有奔头。”沈言摸了摸怀里的煤块,黑沉沉的,却带着温度。他知道,自己还会再来的,下次来,要带更多的种子、更多的布料、更多的粮食,还要告诉他们,这黄土地下有宝贝,这黄土地上,也能长出希望。
自行车碾过黄土路,留下两道车辙,很快又被风沙填满,像从未有过痕迹。可沈言知道,有些东西留下了——在妇女们的针线里,在老汉们的烟锅里,在孩子们的记忆里,像颗种子,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等着生根发芽,长成一片绿。
远方的土塬依旧光秃秃的,可沈言的心里,却好像有片绿苗,正迎着风,使劲地往上长。他知道,改变这黄土地很难,可只要有人肯播下种子,肯付出真心,总有一天,这黄土会变成绿的,这风会变得软的,这日子,会变得甜的。
他踩着自行车,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黄土地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像幅厚重的画,画里有他留下的脚印,有他寄放的牵挂,还有他对这片土地最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