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屯的炊烟裹着饭香,在暮色里漫成一片暖黄。沈言坐在王老五家的炕沿上,看着锅里翻滚的鸡汤,油花在水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极了这两年村里的日子——从紧绷到松弛,从瑟缩到舒展。
“同志,尝尝咱这新米。”王老五媳妇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碗沿还留着柴火燎过的黑痕,“今年雨水足,稻子长得沉,比去年多收了两成。”
沈言接过碗,米粒饱满,泛着自然的白,咬在嘴里带着微甜的回甘。他想起去年来这时,村里还处处是饥荒的影子——土墙上“勒紧裤腰带”的标语褪了色,却还能看出笔锋的急迫;孩子们瘦得像豆芽,瞪着大眼睛看他的帆布包,里面哪怕掉出一粒糖渣,都会引来一阵争抢。
“这两年,真是像换了个世道。”王老五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皱纹里都淌着笑意,“前几年收粮的来,秤杆压得低,还得交‘爱国粮’,家里的存粮连过冬都不够。现在好了,交够国家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想留种留种,想换钱换钱。”
沈言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窜高,映得锅里的鸡汤更沸了。他想起刚解放那会儿,村里搞土改,王老五分到了三亩地,夜里抱着土地证在田埂上走了半宿,鞋都磨破了,却笑得像个孩子。那时的土地,还带着战争的创伤,田埂上的弹坑没填平,播下去的种子,一半被鸟啄了,一半被雨水泡烂,可王老五每天天不亮就去守着,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那些青苗。
“去年我家添了头小牛。”王老五的媳妇笑着往沈言碗里夹了块鸡腿,“以前想都不敢想,养牛要上税,还得给队里出工,现在自家养着,开春能耕地,冬天能拉车,年底生了牛犊,还能换两匹布。”
沈言看着院子里拴着的小牛,它正甩着尾巴啃草料,牛毛油光水滑,哪里像从前那些瘦骨嶙峋的耕牛,脊梁骨像串起来的算盘珠。这两年政策松了些,允许农民养“私畜”,村里几乎家家都添了牲口,鸡犬相闻的热闹,把曾经的萧索气驱散了大半。
“张婶家的织布机,前天纺出了第一匹花布。”王老五媳妇又说,“她女儿要出嫁,用自家种的棉花纺的线,染了靛蓝,织了鸳鸯,比供销社卖的还好看。”
沈言想起张婶。去年她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丈夫被抓了壮丁,留下她和三个孩子,靠着挖野菜度日。后来壮丁政策取消,丈夫竟活着回来了,虽然断了条腿,却带回了攒下的几块银元。两口子把银元换成种子和织布机,日夜忙活,今年春天,三个孩子都穿上了新棉衣,张婶的笑声能传到半条街。
“村里的私塾也开了。”王老五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李秀才回来教书了,不收钱,管顿饭就行。前儿我去看,娃们在院里念书,‘人之初’念得震天响,比打打闹闹强多了。”
沈言想起李秀才。从前是个落魄的老学究,穿着打补丁的长衫,靠给人写家书换口饭吃。去年土改分了他一间房,他竟把门板卸下来当黑板,用锅底灰调了水当墨,教孩子们认字。现在村里的娃,兜里都揣着用桑皮纸做的小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自己的名字,像撒在田埂上的种子,透着股破土而出的劲儿。
夜里,沈言躺在王老五家的偏房,听着窗外的动静。有晚归的村民哼着小调走过,扁担两头的水桶晃出“叮咚”的响;猪圈里的猪拱着食槽,发出满足的哼哼;远处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叫着,和着纺织娘的“唧唧”声,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把村庄裹在中央。
他想起城里的喧嚣。工厂的汽笛声,交易所的喊价声,还有那些明争暗斗的低语,都像紧绷的弦,而这里的声音,是松弛的,是带着烟火气的,像母亲哼的摇篮曲,让人安心。
第二天一早,沈言跟着王老五去田里看稻子。田埂上,几个妇女正弯腰插秧,裤脚卷到膝盖,泥水溅了满身,却笑着打闹,手里的秧苗插进水里,整整齐齐,像一片新绿的诗行。
“这是‘南优二号’,新培育的稻种,产量高。”王老五指着稻穗,眼里的骄傲藏不住,“技术员来教过,说要先泡种,再育秧,不能像以前那样撒下去就不管了。你看这根须,多壮实。”
沈言蹲下身,指尖拂过稻叶,上面还挂着露水,凉丝丝的。他想起去年此时,这片田里还长满了野草,村民们饿得没力气除草,只能眼睁睁看着粮食减产。而现在,田埂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灌溉的水渠里淌着清水,远处的水车慢悠悠转着,把河水引到每一块田里,像给土地注入了血脉。
“刘大叔家的鱼塘,今年收了两千斤鱼。”王老五指着远处的池塘,“以前不让私自养鱼,说‘资本主义尾巴’,现在他不光养鱼,还教村里人网鱼的法子,说要办个‘鱼市’,让城里人也尝尝咱这活水养的鱼。”
沈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几个汉子正在池塘边修补渔网,网眼里还挂着几尾银光闪闪的鱼,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刘大叔坐在塘边抽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去年他还因为偷偷捕鱼被批斗过,现在却成了村里的“能人”,走到哪儿都被人叫“刘师傅”。
村里的晒谷场更是热闹。金黄的稻子铺了满地,像撒了一层金子,几个老人用木耙翻着谷粒,孩子们在谷堆上打滚,笑声震得谷粒簌簌往下掉。有个老太太正把谷粒装进陶罐,装得满满当当,然后用红布封了口,贴在灶王爷旁边,嘴里念叨着“明年还这么多”。
“这罐叫‘满仓罐’。”王老五笑着解释,“以前年年空着,今年总算装满了。我娘说,要让灶王爷看看,咱不缺粮了。”
沈言看着那红布封口的陶罐,忽然明白了“浴火重生”的意思。不是轰轰烈烈的变革,而是这些细微的变化——装满的粮罐,孩子们的新衣,田埂上壮实的稻穗,还有村民们眼里重新燃起的光。
这些农民,曾经在饥荒和管制下活得像被捆住的秧苗,弯腰屈膝,任人摆布。而现在,他们直起了腰,在自己的土地上,种自己想种的庄稼,养自己想养的牲口,用自己的双手换得衣食温饱,这种自给自足的踏实,比任何口号都更能抚慰人心。
离开王家屯时,沈言的帆布包里装满了村民们塞的东西:张婶织的花布,刘大叔给的鱼干,李秀才写的“五谷丰登”字帖,还有王老五媳妇煮的茶叶蛋,热乎乎的,在包里散发着香气。
车铃“叮铃铃”响着,碾过田埂,惊起几只蚂蚱。沈言回头望去,村庄在晨光里舒展着筋骨,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田埂上的人们弯腰劳作,汗水滴进土里,却笑靥如花。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日子——不依赖谁,不恐惧谁,靠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像田埂上的野草,历经风霜,却总能在春天,焕发出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