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休这日,天光刚亮,脱里便醒了。
睁眼望着帐顶,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自我剖白,还清晰得如同刚刻在心上。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枕边,那枚天青色瓷盒静静躺着,触手温凉。
喜欢王爷。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失序,脸颊发烫,却又莫名地……踏实了。
像是终于给那些纠缠不清的情绪找到了归处。
他躺了会儿,忽然坐起身。
今日旬休,不用去学堂……那,是不是可以去找王爷?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压不下去。
脱里迅速起身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对着镜子仔细理了理衣襟,又抓了抓睡得翘起的头发,这才推门出去。
晨光熹微,庭院里还笼着一层薄雾。
脱里走到书房外,却见房门开着,里头空无一人。他愣了愣,转身往府门方向走去。
转过回廊,便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庭院中。
萧璟今日未着常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束着皮革蹀躞带,足蹬黑靴,墨发以一根乌木簪束起。
晨曦落在他肩头,勾勒出利落挺拔的轮廓,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寒刃。
脱里的脚步顿住了。
心跳猝不及防地加速,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呆呆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今日的王爷……不一样。比平日更英挺,更迫人,也更……
更让他移不开眼。
萧璟似乎察觉到视线,转过身来。
脱里慌忙垂下眼,又忍不住抬起,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晨光,清澈见底:“王、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声音有点发紧。
萧璟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京郊大营,例行巡防。”
京郊大营?
脱里眼睛一亮:“今日旬休,我不用去学堂……我能跟您去吗?”他往前踏了一步,仰起脸,眼里满是期待,“我、我想去看看。”
萧璟看着他。
少年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常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晨光里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里头明明白白写着“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沉默片刻。
“去换身利落的衣裳。”萧璟移开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半刻钟后,府门候着。”
脱里怔了怔,随即雀跃起来:“是!我马上就好!”
他转身跑回厢房,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王爷答应了!王爷愿意带他去!
换衣裳时,他选了那套深青色的窄袖劲装——是之前萧璟命人为他备下的,他只穿过一次。
系腰带时,指尖抚过布料细密的纹理,心头涌起一阵隐秘的甜。
原来喜欢一个人,连穿他备的衣裳,都会觉得欢喜。
半刻钟后,脱里准时出现在府门前。
萧璟已等在门外,见他换了一身劲装,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对他颔了颔首:“上马。”
两骑并一队亲卫,踏着晨雾出了城门。
脱里策马跟在萧璟侧后方,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道挺拔的背影上。
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束起的墨发在晨风中微微扬起,握缰绳的手骨节分明,稳如磐石。
真好看。
脱里又在心里悄悄说,耳根更加热了。
抵达大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校场上喊杀震天,兵甲铿锵。
李校尉迎上来行礼,萧璟抬手免了,却未往演武场去,而是转向了营房后方一片用木栅围起的空地。
“今日不校射。”萧璟侧首,对跟上来的脱里道,“带你认认军械。”
空地上整齐陈列着数架蒙着油布的大型器械。
亲卫掀开油布,露出底下黝黑沉重的车身——是投石机与攻城槌。
脱里睁大了眼。他在北戎见过回回炮,眼前这些明显是南朝工部最新制式的攻城器械,结构复杂,部件精巧。
萧璟走到一架投石机旁,伸手拍了拍那足有碗口粗的扭力臂:“认得么?”
脱里摇头,又赶紧点头:“知道是投石机,但……没见过这样的。”
“这是改进过的旋风炮。”
萧璟手指划过机身上几处关键榫卯,“射程比旧式远三成,可拆卸组装,半日便能运抵城下。”
他说着,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支炭笔,蹲下身,在平整的沙地上简单勾勒出几个图形:
“看这里——旧式用人力拉拽,此炮改用绞盘与配重。省人力,也更稳。”
脱里跟着蹲下,凑近了看那些线条。
他离萧璟极近,近得能看清王爷垂眸时浓密的睫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皮革气息混在一起,清冽又厚重。
心跳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
“这里,”萧璟的炭笔点在图形某处,声音低沉平稳,“是最易损的关节。若在战场上,敌我双方都会先攻此处。”
他边说边画,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攻守双方的阵型与器械应对。
脱里看得入神,那些枯燥的机括原理经他口说出,竟变得清晰易懂。
阳光从两人头顶洒下,在沙地上投出两道挨得极近的影子。
脱里悄悄挪了挪脚尖,让自己的影子与王爷的挨得更紧些。
萧璟讲到攻城槌的撞击角度时,忽然抬眼:“若你是守城方,见敌军推此槌至门下,当如何?”
脱里一愣,脑子里飞快转着方才听到的那些机括名称与弱点,迟疑道:“用……用滚油浇槌头?或者从城上推重物砸其顶棚?”
“可。”萧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但若滚油不足,重物有限呢?”
脱里蹙眉想了想,目光落回沙地上的图形,忽然福至心灵:
“攻其轮轴!方才您说轮轴最吃重,若以弩箭集射击毁一侧,槌身便会倾斜,撞不准门枢!”
萧璟看着他发亮的眼睛,静了一瞬。
“不错。”他放下炭笔,起身,“记住,器械是死的,人是活的。知其弱点,方能用之、破之。”
脱里跟着站起来,膝盖有些发麻,却浑不在意。
他心里涨满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不仅因为王爷的肯定,更因为方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离王爷的世界,近了一点点。
整整一个上午,萧璟带他认遍了场中所有器械。
从攻城槌到云梯,从塞门刀车到地听瓮,每一样都讲得细致透彻。
脱里听得认真,偶尔问出几个问题,萧璟都会简短作答。
他发现,王爷在讲解这些时,语气虽依旧平淡,但眉眼间那股惯常的冷峻会悄然松动,露出一种近乎专注的沉静。
那是与在书房批阅公文时不同的、属于战场的气息。
脱里偷偷看着,心头那点初萌的情愫,便在不知不觉间,又深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