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学院。
明日恰逢旬休,按着学堂惯例,过了午时便可散学归家。
散学的钟声还未敲响,坐在脱里左侧隔了一个位置的苏婉便趁着夫子转身板书的间隙,飞快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脱里侧过头。
苏婉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学子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她没说话,只从书页下悄悄推过来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
脱里接过,趁着夫子不注意展开,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小字:
「散学后可有空?东市新开的‘墨韵轩’书肆,掌柜说前日收得一套《北戎风物志略》的残本,里头的毡帐、马具图谱极精细,想你或许会感兴趣。同去否?」
字迹工整,措辞客气,却又带着朋友间特有的随意。
《北戎风物志略》……他确实想看。
来南朝这么久,关于故乡的东西见得越来越少。
王府书库里或许有,但他不敢乱翻,怕给王爷添麻烦。
可是……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学堂窗外那个方向——是燕王府的方向。
这个时辰,王爷应该在书房处理公务。昨日交代的《孟子》篇章释义,他还没写完……
“北戎王子脱里。”
夫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脱里手一抖,纸条飘落在地。
他慌忙站起:“学、学生在。”
夫子抚须,目光扫过他有些慌乱的脸,倒没追究,只问了今日所讲《礼记》中的一句。
脱里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勉强答上,坐下时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
再看那张纸条,已被苏婉趁夫子不注意,用脚尖轻轻拨到了自己案下,对他眨了眨眼。
散学后,学子们陆续离去。
苏婉收拾好书本,走到脱里案前,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如何?去不去?”
脱里犹豫了,他想去看。
可是……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望见那座森严府邸。
这个时辰,王爷应在府中。若他此刻不归,而是径直去了东市……
“若是担心府上问起,”苏婉像是看穿他的犹豫,语气轻松自然,“便说是与同窗一道研习功课便是。
书肆清静,本就宜读宜思。何况,”她眨了眨眼,“那书肆隔壁的茶楼,桂花糕做得极好,我请客。”
脱里看着她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眸,他想起这些日子在学堂,是她在他答不上问题时偷偷提示,
是她将梳理好的笔记推到他面前,是她在他被那些刁钻的经义弄得头昏脑涨时,说些翰林院的趣事让他展颜。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干脆,“我去。”
——
墨韵轩书肆坐落在东市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里,门面不大,里头却颇深。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淡淡樟木的气息。
掌柜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见苏婉带着脱里进来,笑着迎上:“苏小姐来了。您前日问的那套书,小人特意给您留着呢。”
书是残本,只有中间两册,封皮磨损,纸页泛黄,但里头以工笔绘制的北戎毡帐、马鞍、箭囊等物,线条流畅,细节清晰,旁边还有娟秀的南朝文字注解。
脱里捧着书,指尖轻轻抚过画中熟悉的纹样,一时有些怔忡。
“画得可像?”苏婉凑过来看,气息拂过他耳畔。
脱里回过神,点点头:“很像……这是我三哥部族常用的箭囊样式,这里,”他指着图案边缘一处卷草纹,“是祈福平安的意思。”
苏婉听得认真,又问了些北戎风俗。
阳光从书肆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堆积的书卷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两人就站在那束光里,一个讲,一个听,偶尔低声讨论几句书中的谬误或趣处。
时间不知不觉流淌。
临走时,苏婉买下了那两册残本,用干净的青布包好,递给脱里:“给。”
脱里一愣:“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就当是我借你看的。”
苏婉笑道,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等你以后回了北戎,寻到完整的刻本,再还我一套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脱里不好再推辞,郑重接过:“谢谢。我一定好好保管。”
出了书肆,日头已西斜。两人并肩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上。
苏婉对京中各处颇为熟悉,指着一些老字号店铺,说起背后的典故,言语风趣。
路过一个卖文玩小物的摊子时,苏婉停下脚步,挑拣片刻,选了一块尚未雕琢的黄杨木块。
“老板,这个我要了。”
付了钱,她将那木块递给脱里:“你看这个。”
脱里接过,木头触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木香:“这是……”
“我近日在学篆刻,正需练习。”苏婉眉眼弯弯,“这木料软硬适中,刻坏了也不心疼。我替你刻枚藏书印,可好?”
“你会刻印?”脱里惊讶。
“初学罢了,刻得不好,你可别嫌弃。”苏婉语气轻松,带着善意。
苏婉从布包取出刻刀、印泥,先拿砂纸快速打磨木块表面。
她捏刀在木上勾勒“脱里藏书”四字,食指抵着刀杆辅助发力,刀刃斜切入木,每推一刀都伴着“簌簌”的轻响,木屑随之卷起。
遇着木纹逆茬时,她眉梢微蹙,手腕轻轻调整角度,顺着纹理慢慢将笔画刻得清晰。
待最后一笔收刀,她吹去木屑,蘸了印泥轻轻按在宣纸上。
红印落纸,字迹虽带生涩却端正。“不算刻坏吧?”苏婉抬眼笑问。
脱里抚过纸上红痕:“你太厉害了,这是我第一个藏书印。”
“说了是练习嘛。”苏婉摆摆手,耳根却微微泛红,“你不嫌弃就好。”
脱里看着她,心中涌起感激。
“我很喜欢。”他将印收好,对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谢谢你,苏婉。”
那一刻,少女眼中的光,亮得惊人。
——
傍晚,脱里抱着苏婉新刻的藏书印回到府中时,已是暮色四合。
青布包着的两册《北戎风物志略》残本被他小心翼翼抱在胸前,另一只手里捏着那枚木质印章。
踏入府门,走过熟悉的回廊,他下意识地望向书房方向——那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挺拔沉静的身影。
脱里轻轻推门进去时,萧璟正批阅一份兵部的公文。
听见脚步声,他笔下未停,只抬了下眼,目光在少年身上掠过,淡淡道:“回来了。”
语气寻常,像在说今日天气。
脱里却因这再自然不过的一句,心头轻轻一荡。
“嗯,回来了。”
他小声应道,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走到自己惯坐的矮几旁,放下书袋,摊开那本《北戎风物志略》残本。
萧璟处理完手头那份公文,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目光随意扫过正在看书的脱里,落在了那枚陌生的印章上。
“今日休沐,”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出去了?”
脱里心脏一跳,坐直身体:“是。”
“去了何处?”
“…东市的书肆。”脱里顿了顿,补充道,“和苏婉一起。她…她找到一本北戎风物的书,邀我同去看。”
他刻意提到了苏婉的名字,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待萧璟的反应。
萧璟的目光在印章上停留了一息,又移开,重新拿起一份公文。
“嗯。”
只有一个字。
再无下文。
脱里怔住了。
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王爷或许会问“苏婉是谁”,或许会告诫“莫要耽误功课”,或许会像上次射箭时那样,淡淡点评一句“知交好友,亦是幸事”。
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彻底的、近乎漠然的“不在意”。
仿佛他和谁出去、做了什么、收到了什么礼物,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值得多问一句。
为什么?
脱里看着萧璟沉静的侧脸,看着他专注批阅公文时微蹙的眉头,心里那点隐约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剩下一片空落落的凉。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下午,在西山马场,王爷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拉开弓弦。
那时的距离那么近,近得他能感受到王爷胸膛的温度和呼吸的频率。
那样专注的教导,那样短暂的、却让他心跳失序的贴近。
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吗?
王爷对他,只是“责任”和“管教”,与对任何一个需要照看的晚辈并无不同。
而他却在这里,因为对方一句简单的询问就心跳加速,因为对方一个平淡的反应就失落难过。
脱里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书册上。可那些方块字像是浮在纸上,怎么也进不到脑子里。
——
深夜,脱里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他干脆坐起身,从枕边摸出一样东西。
是萧璟给的舒活膏,那个天青色的小瓷盒。盒身已被他摩挲得十分光滑,边缘甚至有了些许他体温浸润的暖意。
他将药膏盒子握在掌心,冰凉的瓷壁很快被焐热。
闭上眼,那些与王爷有关的片段便纷至沓来——
书房里,王爷握着他的手纠正握笔姿势时,那干燥温暖的触感;
西山马场上,他从背后环过来教他开弓时,那令人屏息的贴近与气息;
他答对问题时,王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极淡的赞许;
他犯错时,王爷蹙起的眉头和那句听不出情绪的“重写”。
还有更多……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
看见王爷与旁人谈笑,他心里会莫名发闷;
听到宫人议论“燕王殿下该选妃了”,他整夜心口都堵得难受;
王爷一句随口的“早些歇息”,能让他窃喜良久;
而王爷一个冷淡的眼神,又能让他失落半天。
这种牵肠挂肚、喜怒皆系于一人身上的感觉……
脱里缓缓睁开眼。
紧张,期待,患得患失,会因为他一句话高兴一整天,也会因为他一个眼神难过半宿。
这感觉……
倾慕。
他倾慕王爷。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劈开所有懵懂的迷雾,将那些纠结的、酸涩的、雀跃的、失落的心绪,统统照亮,赋予姓名。
脱里呆坐着,脸颊迅速烧了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颤。
他怎么会……怎么会对王爷存了这样的心思?
那可是燕王殿下,是高高在上、他只能仰望的人。
恐慌如潮水般涌上,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豁然开朗的、近乎疼痛的清明。
原来那些不由自主的视线追随,那些因他一句话而起伏的心绪,那些靠近时失控的心跳……都有了解释。
月光静静地流淌。
脱里将药膏盒子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快要跃出来的心脏。
他躺回榻上,用锦被蒙住头,试图藏住这惊天动地、又令人羞耻的发现。
可眼睛闭着,脑海里却全是那个人的身影。
玄色的衣袍,挺直的脊背,握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侧脸冷硬的线条,偶尔看向他时深邃的眼眸……
怎么办?
他以后要怎么面对王爷?
窗外,月过中天,海棠花在夜风里又落了一层。
有些心意,一旦明了,便再难回头。
而明了的人,此刻正缩在被褥里,为这骤然洞见的情愫,羞惶得浑身发烫,又悸动得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