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李校尉备了简单的饭食。萧璟与几位将领在外帐用饭,脱里则被亲卫引到隔壁小帐。
饭菜是营中常备的馍与肉羹,粗粝却实在。
午后,萧璟去检阅新兵操练,脱里跟在后面。
校场上尘土飞扬,喊声震天,年轻的士兵们持盾挥刀,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萧璟负手立于将台,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
脱里站在他侧后方半步,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王爷挺直的脊背,绷紧的下颌线,还有那双审视着校场时、锐利的眼睛。
忽然,萧璟开口道:“看出什么问题了么?”
脱里一怔,忙凝神细看。场中阵列整齐,刀盾劈砍虎虎生风,似乎并无不妥。
他看了半晌,迟疑道:“……看不出来。”
“左翼第三排,持盾的手。”
萧璟声音不高,却清晰,“手臂抬得过高,下盘虚浮。若是实战,敌方一记横扫,他便要倒。”
脱里顺着望去,果然见那名年轻士兵的姿势有些别扭,盾面微斜,露出了肋下的空当。
“还有,”萧璟继续道,“中军变阵时,鼓号慢了半拍。战场上半拍便是生死。”
脱里心中震动。他方才只觉场面雄壮,王爷却一眼看出了这么多细微破绽。
这种洞察力,是经年累月在生死边缘磨出来的。
他望着萧璟沉静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崇拜之情。王爷肩上,究竟担着多少这样的重担?
日头渐西时,巡防完毕。
萧璟婉拒了李校尉留饭的邀请,带着亲卫队踏上归程。
脱里翻身上马,跟在萧璟侧后方,手里无意识地攥着缰绳,脑海里还回荡着白日里王爷讲解器械时低沉的嗓音,检阅阵列时专注的眼神。
暮色四合,官道上行人渐稀。
脱里正出神,忽然——
道旁枯草丛中寒光乍现!
“王爷小心——!”
破空声与惊呼几乎同时炸响!
脱里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身体已先于意识猛扑过去——他正走在萧璟侧后方,而那点寒芒,正对着王爷的后心!
“嗤——”
箭矢擦着他左臂外侧飞过,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异常刺耳。
紧接着是皮肉被划开的锐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湿了深青色的衣袖。
脱里踉跄一步,却仍固执地张开手臂,死死挡在萧璟身后。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萧璟在脱里扑来的瞬间已霍然转身,左手一把将人拽到身后,右手长剑出鞘——“铛”的一声脆响,第二支袭来的箭矢被剑身格开,火星四溅!
“护驾!”
亲卫队瞬间散开阵型,刀剑齐出。道旁枯草丛中窜出七八道黑影,刀光凛冽,直扑萧璟!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
这些刺客武功不弱,但萧璟身边的亲卫皆是百战精锐,加之萧璟本人剑术狠绝,不过盏茶工夫,地上已倒了一片尸首。
最后一名刺客见势不对,咬破口中毒囊,当场毙命。
萧璟还剑入鞘,脸色沉得骇人。
他转身,目光落在脱里鲜血淋漓的左臂上,眼底掠过一抹深沉的寒意。
“上马。”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脱里白着脸,右手捂着左臂伤口,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他想说什么,可对上萧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话又咽了回去,默默爬上马背。
萧璟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回府。”
亲卫队留下两人清理现场,余下的护着两骑,朝城中疾驰而去。
一路无话。
脱里咬着唇,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马蹄颠簸都像有刀子在肉里搅。
可他不敢出声,只偷偷用余光瞟向身侧的萧璟。
王爷的脸色……好难看。
比以往任何一次生气时都要难看。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绷紧,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要将周遭空气都冻住。
脱里心里发慌,伤口疼,可胸口某个地方更疼。
他是不是……又给王爷添麻烦了?
行至官道岔口,亲卫牵来备用的马车。
萧璟翻身下马,对领队的亲卫沉声吩咐:“查清来历。尸首、兵器、落脚处,一处不许漏。”
“是!”亲卫肃然领命,带人折返现场。
萧璟这才转身,一把将脱里从马背上拽下来,动作算不得温柔。
脱里踉跄站稳,左臂垂在身侧,血已浸透大半截衣袖,正滴滴答答往下淌。
“上车。”
车厢内空间不大,萧璟掀帘进去,脱里低着头跟入。帘子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天光与视线。
“坐下。”
脱里依言在软垫上坐下。萧璟从车厢暗格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和一卷干净棉布,在他对面坐下。
“手。”
脱里乖乖伸出受伤的左臂。
萧璟握住他手腕,另一手“嗤啦”一声,直接将那截染血的衣袖撕开!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一道寸余长的划伤,皮肉外翻,鲜血还在不断渗出。箭镞擦得极深,再偏半分便要伤到筋骨。
萧璟盯着伤口,下颌绷得愈紧。
他打开药瓶,将药粉倒在伤处。药粉触到皮肉的瞬间,脱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现在知道疼了?”萧璟声音冷硬,手上动作却利落,取过棉布开始包扎,“方才扑过来时,不是挺英勇?”
脱里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他、他要射您……”
“我有铠甲!”
萧璟手上力道陡然加重,棉布紧紧勒进伤口,脱里痛呼出声,“你能挡什么?!用你这身血肉之躯,去挡精铁箭镞?!”
他声音沉冷,每个字都严厉。
“我……”
脱里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想那么多”,想说“我只是害怕您受伤”,可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声哽咽的,“对不起……”
萧璟动作一顿。
他抬起眼,看着眼前少年苍白的脸、泛红的眼眶,还有那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
那目光深沉得骇人,像是压抑着滔天的怒意,又像是翻涌着什么更复杂难辨的情绪。
良久,他松开手,将药瓶与剩余的棉布收回暗格。
“回府后待在房里。”声音依旧冷硬,“没我的准许,不许出来。”
脱里低着头,慢慢缩回包扎好的手臂。布料裹得严实,可那股火辣辣的疼,却一路蔓延到心口。
马车在暮色中驶回王府,一路再无人说话。
车厢里静得压抑,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响。
脱里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垫子边缘,偶尔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萧璟。
王爷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峻。
窗外掠过的暮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让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看起来格外疏离。
脱里鼻子一酸,慌忙别开视线。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
萧璟睁眼,掀帘下车,脚步未停,只对迎上来的管家沉声吩咐:“叫府医去厢房。”
说罢便径直往书房方向去了,自始至终没再看脱里一眼。
脱里默默下了车,看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喉头哽得发疼。
左臂的伤口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地痛,可胸口那股闷痛却更清晰。
暮色四合,庭院里灯笼渐次亮起。
脱里独自走回厢房,刚在榻边坐下,府医便提着药箱来了。
是个面容慈和的老先生,仔细查看了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又换了干净的细布包扎妥当。
“伤口不深,但需好生养着,莫要沾水。”
府医温声叮嘱,“老朽留些止痛散,若夜里疼得厉害,可化水服一剂。”
脱里低着头应了。
府医走后,厢房里又静下来。
脱里和衣躺在榻上,睁着眼看帐顶模糊的纹路。伤口处传来药性的清凉,可心口那处却始终又沉又涩。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月色已上中天。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脱里浑身一僵——是王爷?他慌忙闭上眼,放缓呼吸,做出熟睡的模样。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熟悉的气息随之而入。
脚步声在榻边停下。脱里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屏住呼吸,睫毛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
一只手伸过来,极轻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指尖微凉,触感却很轻。那只手顿了顿,又往下拉了拉滑落的锦被,仔细掖好被角。
寂静中,一声极低的叹息响起。
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脱里心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房门被轻轻带上,落锁声几不可闻。
脱里仍保持着睡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慢慢睁开眼。月光从窗纱透进来,照亮榻边空荡的黑暗。
他猛地拉起锦被,将自己整个蒙了进去。
被褥深处,压抑的哽咽终于漏了出来。起初只是细碎的抽泣,渐渐变成压抑不住的呜咽。
伤口被牵扯得发痛,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脱里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地方,此刻正疼得发慌。
窗外月色清冷,庭院里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