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往西三十里,有一处名为“藕花深处”的别业。白墙黛瓦隐于连绵荷塘之后,仅一孔窄窄的石桥与外界相通。时值深秋,盛夏时接天映日的碧荷早已凋零,只余下大片大片枯黄卷曲的残叶,在泛着寒意的水面上支棱着,如同锈蚀的铠甲。几茎倔强的莲蓬低垂着焦黑的头颅,偶有寒鸦驻足,啄食着残留的干瘪莲子。萧瑟的秋风吹过,枯荷飒飒作响,与远处运河隐隐传来的桨橹欸乃声交织,愈发衬得这处别业遗世独立,清寂入骨。
马车在暮色四合时,碾着碎石子路,停在了石桥一端。桥头早已候着一位老者,身着半旧藏青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锐利,透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精明与沉稳。他便是此间管家,姓沈。
“小姐,少爷,老丈,一路辛苦。” 沈管家言语简洁,躬身行礼的动作标准得不差毫厘。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飞快地在三人身上量过——在林锦棠强作镇定却难掩疲惫的脸上停留一瞬,扫过林虎紧绷如弓、隐含戒备的身形,最后落在那被林虎半搀半背、裹在厚斗篷里气息微弱的周安身上。他没有流露出丝毫好奇或怜悯,只平静道:“房间热水皆已备妥,厨下熬了驱寒的姜枣茶,稍后便送来。此地僻静,日常用度一应俱全,若无要事,不必外出。若有需求,吩咐老朽便是。”
他的周到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疏离,仿佛他们只是寻常的投亲访友者,而非亡命天涯的钦犯。林锦棠心下雪亮,这沈管家必是昭华公主埋在此地最深的钉子,这别业也绝非寻常富户的消暑庄园。
穿过月洞门,绕过影壁,庭院虽不大,却移步换景,匠心独具。几丛晚桂尚有余香,与苔藓和湿土的清冽气息混合。檐下挂着几只精巧的竹编鸟笼,里面养着画眉,鸣声清越,给这过分的寂静添了几分活气。
周安被安置在东厢最好的房间,窗明几净,推开窗便能望见一角枯荷池塘。一位姓温的郎中,据说是扬州城里有名的圣手,每隔三日便会在沈管家“恰好”进城采买时,“顺路”前来诊视。他开的方子皆以温和滋补为主,辅以针灸推拿。或许是江南湿润温和的气候,或许是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又或许是郎中的妙手回春,周安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蜡黄褪去,脸颊渐渐有了些许血色,最令人欣慰的是,他那双曾一度涣散浑浊的眼睛,重新凝聚起了神采。
记忆,如同被淤泥覆盖的河道,在安稳的环境中,随着身体的康复,开始缓慢地清理、显露。他已能清晰地忆起道观角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刺客毒刃的寒光,自己推开林锦棠时决绝的力道,后背传来的剧痛与麻木,以及林虎那声撕心裂肺的怒吼……这些片段不再只是噩梦中的混沌影像,而是带着冰冷触感的真实回忆。
“小姐……老奴……老奴想起来了……” 一日午后,周安靠在软枕上,握着林锦棠的手,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那匕首……淬了毒……老奴当时……当时只想着不能让你受伤……” 他反复摩挲着林锦棠的手背,仿佛要确认她真的安然无恙,“是老奴无用,累得小姐和虎子一路奔波,受苦了……”
林锦棠反握住他枯瘦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她眼眶发酸。“周叔,快别这么说。是您救了我的命。您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她柔声安抚,心中却因周安记忆的清晰而稍稍安定。那些丢失的拼图正在回归,或许其中就藏着连他们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的关键。
与周安的日渐康复不同,林虎如同被投入笼中的猛虎,对这方寸天地的安宁表现出极大的不适。起初几日,他几乎坐立难安,每日雷打不动地将别业内外巡查数遍,丈量围墙的高度,审视每一个仆役的面孔和动作,甚至几次三番借故跃上最高的屋顶,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仔细扫视着四周的荷塘、远山以及通往外界的所有路径,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直到沈管家不知从何处寻来几把未开刃、却分量十足的寻常刀剑,语气平淡地说“少爷若是闷了,可借此活动活动筋骨”,林虎才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自此,每日天光未亮,庭院中便会响起他练武时沉稳的脚步声与衣袂破风之声。他将那无处安放的精力与时刻不敢松懈的警惕,尽数倾注在一招一式之间,汗水挥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底对未知前路的焦灼。
林锦棠则将那份惊惶深深埋藏起来。她换下了逃亡时粗糙的布衣,穿上了沈管家备好的素雅襦裙,颜色多是月白、浅青,衬得她愈发清瘦沉静。每日除了照料周安,大部分时间她都临窗而坐。沈管家送来的书籍并非经史子集,多是些扬州地方风物志、运河杂记、甚至还有几本话本小说。她读得很慢,时而掩卷沉思,从那些看似寻常的游记或市井传闻中,努力捕捉着可能与“云霞庄”、与漕运相关的蛛丝马迹。她有时也会在沈管家沉默的陪同下,于黄昏时分,沿着荷塘边的青石板小径漫步。看落日熔金,将漫天晚霞与一池枯荷残水染成一片悲壮而凄艳的画卷。外表看似平静如水,但她偶尔紧蹙的眉心,和时常不由自主投向北方天际的目光,却泄露了内心深处的波澜暗涌。
那份蜡封的密信,她一直贴身收藏,如同怀揣着一块灼热的炭。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足够安全、足够让她摒除一切杂念、冷静面对其中可能石破天惊内容的时刻。
这般表面波澜不惊的日子,如檐下滴漏,不紧不慢地滑过了大半个月。庭中最后一缕桂花香也消散在愈发清寒的空气里。一夜,秋雨骤临,敲打着枯荷与窗棂,淅淅沥沥,更添几分寒意与孤寂。
林锦棠吹熄了外间的灯,只留内室书案上一盏孤灯如豆。她确认门窗紧闭,这才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那枚已被体温焐热的小竹管。指尖有些微颤,她用细长的银簪,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剔开那坚硬的、印着模糊云纹的蜡封。轻轻一倒,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落入掌心。
展开。是昭华公主亲笔,那字迹她认得,清峭瘦硬,力透纸背,此刻在跳跃的烛光下,更显出一种冰冷的锋锐。信不长,寥寥数行,却字字千钧,砸在她的心头:
「锦棠吾妹如晤:
京中局势,诡谲更甚。漕案波澜,表面似息,然暗流汹涌,杀机未褪。尔等所携之证,虽已呈递,然对手根基深厚,断尾求生,弃卒保帅,恐难伤其根本。今刑部所查,止于淮安府尹及数名佐贰官,皆替罪之羊耳。
“云霞庄”之线,至关紧要。据查,此庄不仅为贪墨洗钱之“暗流”,更与宫中某位贵人、及都转运使司核心人物关联匪浅,疑涉边关军需调配之秘。然其行事缜密,账目往来皆有两套,明账无瑕,暗账无踪,取证极难。
妹在江南,暂可安枕,然非长久之计。需借江南鱼米之乡、漕运枢纽之利,暗中查访“云霞庄”在此地之分支、货栈,或与彼等有过交易、知其内情之商人,寻觅破绽。切记,只可暗访,不可妄动,保全自身为要。
周管事既渐愈,虎子忠勇可恃,或可为助。所需银钱、人手,可凭信物寻扬州“锦绣阁”苏娘子,彼乃我可托之心腹。
前路维艰,望妹慎之再慎,静待时机。京中自有吾周旋。
姊 昭华 手书」
信纸在林锦棠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宫中贵人”、“边关军需”这几个字,依旧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与眩晕。这已远非她最初想象的贪墨漕银、中饱私囊,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祸乱朝纲的大罪!而公主,竟将如此凶险、如此关键的探查重任,交付给了她这个刚刚脱离险境、势单力薄的女子手中!
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瞬间倾轧而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在这极致的冰冷之下,却又有一点灼热的火苗,顽强地燃烧起来——那是不甘,是愤怒,是被信任与重任激起的、近乎悲壮的勇气。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仓皇奔逃的弱质女流。她被推到了风暴的边缘,被赋予了撬动这黑暗铁幕的使命。
良久,她缓缓起身,将信纸小心翼翼地移向烛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桑皮纸的边缘,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变淡,最终化为一片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无声地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她吹熄了灯,独自置身于满室黑暗与窗外凄清的雨声中。秋雨敲荷,声声入耳,如同战鼓的前奏,沉闷而压抑。
隐匿的日子并未结束,江南的暖风软雨,也化不开来自京城的凛冽寒意与无形杀机。但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墨画卷之下,一股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林锦棠站在窗前,望着被雨幕模糊的夜色,那双曾盈满惊恐与泪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沉静如水的坚定,以及在那坚定深处,重新点燃的、足以焚尽一切阴霾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