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秋雾,在“藕花深处”别业的青瓦白墙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冷芒。五十名禁军精锐分成明暗两队,将这座宅院守得如同铁桶。明哨按刀肃立,甲胄泛着寒光;暗哨隐于墙头树影,箭镞在晨曦中偶露一点星芒。路过的百姓远远望见这阵势,无不噤声屏息,绕道而行,眼神里交织着敬畏与猜测——这位京城来的女探花,怕是要在扬州城里搅动一场泼天风浪了。
书房内,林锦棠却是一夜未眠。她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里虽握着一卷翻开的《漕运则例》,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那些如雕塑般挺立的禁军士兵身上。烛台上堆积的蜡泪早已凝固成奇异的形状,记录着这个漫长而惊心的夜晚。案头凉透的茶水,映出她眼底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思。
寅时三刻,密道的暗门被轻轻推开,林虎带着一身地下的湿冷气息钻了出来。他肩头的伤口已被行宫的御医重新处理过,包扎得整齐利落,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侍卫常服,虽面色疲惫,但那双总带着山林猎户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却闪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
“小姐!”他压低声音,快步上前,“东西送到了!殿下亲自收的!”
林锦棠霍然起身,官袍袖口带翻了砚台也浑然不觉:“殿下…看了账册?有何示下?”
“看了,看得很细。”林虎语速很快,将行宫中的情形一一道来,“殿下看到晋王府那条时,脸色很沉。北疆‘玄甲’那条,她盯着看了很久。殿下说,牵扯太大,尤其晋王那条线。”他顿了顿,眼中光芒更盛,“殿下已连夜派人,持密令北上,要查清‘玄甲’究竟是谁。还有,江北大营三千兵马,今日就会开到城外十里亭驻扎,说是加强南巡护卫。”
林锦棠缓缓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砚台边缘。公主的反应和她预想的差不多——震惊、愤怒,但更多的是审慎。直接动晋王?不,那太鲁莽了。调兵威慑,暗中查证,这才是那位虽年轻却已显露执政天赋的储君该有的手段。
“殿下还让我转告你,”林虎继续道,“今日巳时,殿下会在行宫召见你,商议‘漕运革新事宜’。让你准备好说辞。”
林锦棠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是公主定下的明面文章。在拿到确凿无误的铁证、布好周全之局前,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必须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漕运革新”——一个光明正大、无可指摘的理由,既能让她这个“钦差”名正言顺地继续留在扬州、接触各方,又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革新利弊”的争论上,反而方便暗中行事。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殿下思虑周详。”林锦棠轻声道,心中的激荡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水底的冷静。她知道,从公主拿到账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暗中查案的探花,而成了这盘大棋上,摆在明处的一颗关键棋子。
“小姐,”周安端着简单的早膳轻叩房门进来,托盘上是清粥小菜和几个馒头,老仆的脸上忧色未褪,“方才老奴去前院,听守门的秦校尉说,张知府天刚蒙蒙亮就派人送来了拜帖,说是…要亲自来向小姐‘请罪’。”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来得真快。”林锦棠放下手中的笔,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看来昨夜没搜出他想要的东西,又见禁军来得如此声势,这位知府大人…是有些坐不住了。”
“见不见?”林虎眉头拧起,显然对张廷玉毫无好感。
“见,为何不见?”林锦棠走到铜镜前,仔细整理了一下一夜未换、略有些皱褶的官袍,又正了正头上的乌纱,“正好,我也想亲眼看看,这位能把‘搜查’说成‘尽职’、把‘惊扰’说成‘误会’的张大人,今日又要唱哪一出。”
辰时三刻,张廷玉的官轿稳稳停在别业门外。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略显半旧的靛蓝知府常服,腰间只系了寻常丝绦,刻意减了几分官威,添了些许“请罪”的诚恳。看到门口森严如临大敌的禁军守卫,他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脸上却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歉疚与恭敬的笑容,对守门的秦校尉拱手:
“有劳秦将军通禀,下官扬州知府张廷玉,特来向林大人告罪,烦请将军行个方便。”
书房内,茶烟袅袅,是新沏的龙井。
张廷玉一进门,便对着林锦棠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做得十足:“林大人,昨夜之事,下官惭愧无地!实是下官御下无方,管束不严,让郑三那几个混账东西猪油蒙了心,竟敢惊扰大人清静,毁损府中器物!下官昨夜闻讯,痛心疾首,已将那郑三革职查办,其余相关差役,俱已严惩!今日特来向大人负荆请罪,但凭大人责罚!”
他说得情真意切,语调沉痛,配合着那身半旧官袍和微皱的眉头,若是不知昨夜那场剑拔弩张、几乎撕破脸皮的搜查内情的人,怕真要被他这番表演唬住,以为他是个被下属蒙蔽、事后勇于担责的好官。
林锦棠面色平静,伸手虚扶:“张大人言重了,快快请坐。差役奉命行事,或许也是误会一场。大人不必过于自责。”她亲手为张廷玉斟了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盏中漾开涟漪,“只是,”她抬眼,目光清澈见底,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钱府失窃的,究竟是什么要紧物件,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连夜全城搜查,连下官这奉旨查案的住处也不放过?莫非…那失窃之物,与漕运一案有所牵连?”
张廷玉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他随即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神色间满是“无奈”与“痛心”:“说来…真是让林大人见笑了。据钱府管家今晨哭诉,失窃的乃是几本陈年老账,还有…几封私信。”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尴尬,“涉及一些…不太上得台面的银钱往来,商户间的私下勾兑。钱有财此人,生意做得大,难免有些…唉。如今他下落不明,下官是怕这些账目信函流落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不仅坏了钱家名声,更可能引起商界动荡,甚至…牵连无辜,这才急着追回,不想手下人办事莽撞,竟冲撞了大人。”
他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大动干戈(怕引起商界动荡),又暗示了失窃之物“不上台面”却“可能牵连无辜”(为搜查行动提供理由),最后再次把责任推到“手下人办事莽撞”上,自己依然是那个一心为公、只是被蒙蔽的好官。
“原来如此。”林锦棠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那张大人可曾查清,昨夜潜入钱府的,是何方神圣?能在守卫森严的钱府来去自如,怕不是寻常毛贼吧?”
“尚无头绪。”张廷玉摇头,眉头紧锁,显得颇为苦恼,“贼人手法极其老练,钱府护院竟无一人察觉其潜入,只在机关被触发后才惊觉。不过…”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补充道,“据两个起夜的下人模糊看见,那黑影身形颇快,消失的方向…似是往仁丰里西边这边来了。这边街巷复杂,七拐八绕,一时难以追索。”
仁丰里西边,正是“藕花深处”所在的方位。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精准地把嫌疑的箭头往林锦棠这边引了一下,偏偏又用的是“模糊看见”、“难以追索”这样留有余地的说法。
林锦棠仿若未觉,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既然涉及商户私密,确实该妥善追查,以免横生枝节。张大人勤于政务,心细如发,下官佩服。”
两人又就着茶水,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扬州风物、运河近况、漕运衙门日常运转的难处,张廷玉言语间时不时流露出对漕运积弊的“痛心”和对革新可能的“期待”。约莫一盏茶功夫,他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状似随意地问道:
“听闻公主殿下今日要召见林大人,商议漕运革新大计?此乃利国利民之要务,下官不才,于扬州漕务浸润多年,略知皮毛。不知…能否有幸,待大人与殿下议定方略后,容下官稍尽绵力,献策一二?”
林锦棠微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若有垂询,或革新之事需地方配合,下官自会第一时间转达张大人。大人熟知地方情弊,殿下想必也会重视大人的见解。”
送走张廷玉的轿子,林锦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归于一片沉静。
“他在试探。”她转身对跟着出来的林虎和周安道,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一,试探我们昨夜是否‘得到’了什么;二,试探公主对昨夜之事、对他本人的态度;三,想摸清今日公主召见,究竟要谈什么,他有没有机会参与或提前得知风声。”
“此人…心机深沉得可怕。”周安捻着胡须,老眼中满是凝重,“昨夜刚派兵围府,险些撕破脸皮,今日就能若无其事地登门‘请罪’,言语间还能句句藏针,却又让你抓不住实实在在的把柄。翻脸如翻书,变脸如变天。”
林锦棠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名字:张廷玉、钱有财(在逃)、晋王府、玄甲(北疆)。又在它们之间画上错综复杂的连线。
“你们发现没有,”她凝视着那几个名字,轻声道,“从码头刺杀,到钱府失窃,再到昨夜围府,张廷玉始终站在一个‘看似合理’的位置。刺客出现,他‘惊慌失措’;钱府失窃,他‘尽职追查’;昨夜搜查,是‘手下莽撞’;今日来,是‘诚恳请罪’。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被解释为地方官的‘恪尽职守’或‘无奈失误’,他的手上,仿佛永远不直接沾那些最脏的东西。”
林虎皱眉:“小姐是说,他可能…并非云霞庄核心之人?或者,他早就留好了退路?”
“或许两者皆有。”林锦棠用笔尖在“张廷玉”三个字上轻轻一点,“他可能知情,甚至参与,但必定极其谨慎。所有致命的、直接牵连皇亲国戚、边关大将的证据往来,他很可能从未直接经手。他就像是河岸上观潮的人,潮起时他得益,潮落时…他或许早已退到了安全的高处,还能指着湿漉漉的鞋子说,看,我也是受害者。”
这才是最麻烦的对手。一个将官场规则玩得炉火纯青、处处预留余地、滑不留手的角色。
巳时,行宫偏殿“澄心斋”。
昭华公主今日选在此处接见林锦棠,殿内陈设清雅,除了两名眉眼低垂、气息绵长的贴身女官静静侍立在角落,再无旁人。公主换下昨日那身杏黄宫装,只着一袭天水碧的云纹常服,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绾起,少了几分储君的威仪,却更显清华高贵。只是她眉宇间笼罩的那层凝重,比昨日更甚。
“坐。”公主指了指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椅子,自己先在主位坐下,语气温和,“看你眼下发青,昨夜定是未曾安枕。辛苦了。”
“为殿下分忧,是臣的本分。”林锦棠恭敬行礼后落座,脊背挺直。
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人心:“本宫知道,你走到今日,殊为不易。一个农家女子,无依无靠,全凭自身勤学苦读,在陛下亲开的恩科中脱颖而出,中了探花。本该在翰林院清贵读书,修史纂书,却因本宫一纸调令,卷入这扬州漩涡,直面刀光剑影、阴谋算计。”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有着真实的体谅,“怕吗?”
林锦棠沉默了片刻。在这位身份尊贵却目光坦诚的储君面前,她选择了诚实地点头:“回殿下,怕。昨夜刀箭加身,官差围府时,怕过;想到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可能意味着什么时,更怕。”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但臣更怕的,是辜负陛下开女子恩科、拔擢寒门的圣意,是辜负殿下信任,将此重任相托。怕那些本该保卫疆土的刀枪箭矢,成了奸人牟利的商品,怕边关将士因为这些蛀虫而流血牺牲。两害相权…后者之怕,远甚前者。”
公主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自出生便是天潢贵胄,虽有励精图治之心,却难真正体会寒门学子攀爬的艰辛与坚持。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子,身上有种她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是源于泥土、却向往星空的倔强。
“你能这样想,很好。”公主的语气更温和了些,她站起身,在铺着厚绒地毯的殿内缓缓踱步,裙裾拂过地面,几无声响,“账册,本宫连夜细看了。牵连之大,涉及之广,尤其是晋王叔这条线…” 她停下脚步,望向窗外秋日明净的天空,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确实出乎本宫预料。”
林锦棠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但光有账册,还不够。”公主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钱有财在逃,活口未获。张廷玉态度暧昧,立场模糊,是忠是奸,是正是邪,尚在两可之间。北疆那边,‘玄甲’究竟指代何人、何部,是否真有边军高层卷入,还需实证。此刻若贸然以账册为据,动晋王叔…”
她摇了摇头,年轻的面容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慎重:“他若反咬一口,指责本宫或你伪造账册、构陷皇亲,朝中那些本就对女子参政、对寒门骤贵心存疑虑的大臣们,会如何反应?若他狗急跳墙,联络边将,甚至…酿出更大的祸乱,局面将彻底失控,反陷朝廷于被动,置边关于险地。”
林锦棠深深点头:“殿下所虑周详,臣深以为然。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一,务必找到钱有财,他是连接云霞庄、晋王府乃至北疆的关键活证;二,查明‘玄甲’虚实,拿到北疆那边的实证;三,盯紧张廷玉,观其行,察其言,看他下一步如何落子。”
“与本宫所想,不谋而合。”公主走回书案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钱有财,本宫已令暗卫动用所有力量,沿水陆两路追查。北疆那边,昨夜已有得力之人持密令北上。至于张廷玉…”
她看向林锦棠,目光中带着明确的托付:“本宫要你继续与他周旋。明面上,你是奉旨查漕运革新,可以多向他‘请教’扬州漕运利弊,尤其是云霞庄这类大商户在漕运中的角色、与衙门往来的惯例。甚至可以请他推荐些‘可靠’的账房、文书,协助你‘核算漕运数据’。态度不妨谦和些,给他一种…你虽有殿下支持,但初来乍到,仍需倚重他这个地头蛇的错觉。”
“臣明白。”林锦棠心领神会。麻痹对手,让其放松警惕,才能露出更多破绽。
“此外,”公主从袖中取出一份用工楷誊写好的名录,递给林锦棠,“这是本宫拟的‘扬州漕运革新咨议会’名单。除你与张廷玉外,还有几位扬州本地素有清誉、不与官府商贾同流合污的士绅,两位在漕帮中德高望重、以正直着称的退休老把头。三日后,在行宫侧殿‘集贤堂’,公开议事。”
林锦棠接过名单,快速浏览。上面约七八个名字,她虽未全识,但其中两三位的大名,她在扬州这些日子也有所耳闻,确是以耿直敢言、家风清正闻名的乡贤。
“殿下这是要…”她若有所悟。
“敲山震虎,引蛇出洞,同时…聚拢人心,厘清浊流。”公主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冷静而智慧的弧度,“本宫大张旗鼓地议革新,谈漕运积弊,论商户权责,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才会真正着急,才会有所动作。而那些心怀正气、对现状不满却无力改变的人,才会看到希望,才会向我们靠拢。这一动,一聚,局势自然分明。”
高明!林锦棠心中暗暗喝彩。公主这一手,是以堂堂正正之师,行光明正大之事,却能达到分化瓦解、震慑宵小、团结力量的多重目的。将一切摆在阳光下,反而让阴影无所遁形。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她起身,郑重一礼。
离开行宫时,已是午时三刻。秋阳正烈,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林锦棠心头的沉甸甸。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将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这场牵动朝野、关乎国本的巨大博弈中,一枚摆在明处、吸引所有火力的棋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种心思揣摩。
回到别业,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一方面,她要研读更多的漕运典籍、历年奏章、地方志书,准备在“咨议会”上有理有据的革新建言,哪怕只是“表面文章”,也必须做得漂亮,堵住悠悠众口。另一方面,她要在秦校尉的协助下,暗中布置对张廷玉及钱府残余势力的监视。林虎带着几名精干的禁军好手,换上便装,开始轮流盯梢知府衙门和钱府周围。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了新的、更加不祥的涟漪——
钱有财那位年过六旬、身体一向硬朗的老母亲,昨夜在钱府后院佛堂“突发心疾”,今日清晨被丫鬟发现时,已然气绝身亡,身体都凉透了。
消息是林虎从外面打探回来的,他脸色铁青,压低声音道:“钱府对外说是老太太听闻儿子失踪,急痛攻心,心悸猝死。已经开始搭灵棚,操办丧事了。张知府还派人送了挽联和奠仪过去。钱有财的妻妾子女都在灵前哭丧,看起来…悲恸欲绝。”
林锦棠正在翻阅一卷《两淮盐漕志略》,闻言手中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案上。
这么巧?钱有财刚失踪,暗账刚被夺,他那位深居简出、几乎不参与生意的老母亲,就“突发心疾”死了?
“钱府下人私下可有议论?”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有。”林虎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有两个在厨房帮佣的婆子偷偷议论,说老太太虽则担心儿子,但昨日晚膳时还好好儿的,精神头不错,吃了小半碗粥,还念叨了几句佛经。夜里也没听见什么异常动静。谁知道一早起来就…” 他顿了顿,“还有人说,昨夜老太太院里,似乎有不是府里常驻护卫的生面孔闪过,但当时府里乱糟糟的追贼,也没人深究。”
林锦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灭口?还是…更复杂的算计?老太太一死,钱有财若是真被抓到,会不会因为母亲“因他而亡”的刺激,反而更加决绝地咬死不说?或者,这根本就是做给逃走的钱有财看的?警告他,还是安抚他?
“继续盯着钱府,”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肃立的禁军,“尤其是钱有财的妻儿,看有没有可疑人物接触他们,或者…他们有没有试图传递什么消息,有没有异常的悲伤之外的恐惧。”
“是。”林虎领命而去。
暮色四合,秋风卷着寒意,穿过庭院,吹动廊下的灯笼摇晃不定。
林锦棠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扬州城方向渐次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这座以漕运而兴、富甲东南的繁华之城,此刻在她眼中,却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每一盏灯火都可能是它窥视的眼睛,每一条街巷都仿佛藏着吞噬生命的陷阱。
而她,已经置身于兽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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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知府衙门后宅,张廷玉那间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私密书房内。
烛光只照亮书案周围一小片区域,将张廷玉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靠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复杂云雷纹的古玉,玉色在指尖流转,泛着幽光。
一个穿着灰色布袍、貌不惊人的中年师爷垂手立在下方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老爷,都安排妥当了。老太太那边,用的是南边来的‘醉梦散’,无色无味,脉象与急症猝死无异,仵作绝查不出。钱家那几个女眷和半大孩子,也让人‘好好劝慰’过了,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灵堂内外,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张廷玉“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古玉上,仿佛那玉比人命、比眼前的危局更值得玩味。“晋王府那边…可有回音?”他问,声音平淡无波。
“送信的人今早回来了。”师爷的声音更低了些,“说信是亲手交给王府长史的。长史看了信,沉吟许久,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便让他回来了。再无其他吩咐。”
“知道了…”张廷玉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飘忽莫测,“咱们这位晋王殿下,倒真是沉得住气。火烧眉毛了,还能如此淡然。”
“老爷,接下来咱们该如何行事?公主那边又是调兵,又是开什么咨议会,摆明了是要有大动作。林探花那边,有禁军护着,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等。”张廷玉打断了师爷的话,将古玉缓缓收入怀中贴肉藏好,感受着那一点温凉,“等公主的‘漕运革新会’开场,看她能唱出什么戏;等北疆那边的消息,看风往哪边刮;等…咱们那位神通广大的林探花,还能从这一团乱麻里,揪出什么线头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刻灌入,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他望着行宫方向那一片比其他地方更加明亮辉煌的灯火,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冷得像冰:
“这盘棋,才刚刚入中局。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出破绽,谁…就满盘皆输。”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而千里之外的北疆,寒月如钩。一支打着晋地商号旗帜、满载皮毛药材的车队,正趁着夜色深沉,悄无声息地驶离某处守卫森严的军营侧门。领头的商人裹在厚厚的皮裘里,看不清面容,只有怀中那份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印着独特徽记的信函,隔着衣料透出沉甸甸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