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月隐星稀。
山下官道旁的三岔口,夜风卷着尘土和草叶的气息。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在此短暂休整,几十辆满载货物的骡马车驾首尾相连,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长龙。护卫的镖师们三人一队,挎着兵刃,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赶车的车夫和杂役们则聚在几处小小的篝火旁,就着热水啃着干粮,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林锦棠一行三人,便是在这最混乱、最不引人注意的时刻,如同水滴汇入河流般,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商队末尾。林虎半搀半背着用深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气息仍弱的周安,林锦棠则低着头,紧紧跟在身侧,粗布头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眸。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早已得了吩咐,不动声色地将他们引到一辆堆放了些杂物、略显破旧的马车旁,压低声音快速道:“就这辆,挤一挤。路上少说话,有人问起,就按之前说的应对。” 说完,便匆匆离去,仿佛只是安排了几个无足轻重的搭车人。
车厢里堆着些麻袋,散发出一股陈年谷物的味道。林虎将周安小心地安置在铺了层干草的角落,让他能倚靠着麻袋。林锦棠则蜷缩在另一侧,透过车厢木板间的缝隙,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盛源商号,启程——!” 随着前方一声悠长的吆喝,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木质车轮碾过碎石路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辚辚”声。
逃亡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置身于如此“正常”的人流之中。听着外面车夫的哼唱、骡马的响鼻、其他车厢里隐约传来的谈笑,林锦棠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她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用细微的痛感提醒自己,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危机四伏。
行程缓慢而枯燥。白日里,烈日炙烤着官道,车厢内闷热如同蒸笼。林锦棠需时刻留意周安的状况,用浸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额头的虚汗,喂他喝下用皮囊小心存放的清水。周安大多时候依旧昏睡,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依旧带着些许茫然,但已能认出林锦棠和林虎,只是对受伤前后的记忆仍是一片混沌,每每试图回想,便会露出痛苦的神色。
“周叔,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养好身子要紧。” 林锦棠总是柔声安抚,心中却沉甸甸的。周安失去的记忆里,或许就藏着关键的细节。
林虎则始终保持着猎豹般的警觉。他很少待在闷热的车厢里,大多时候借口透气,坐在车辕上,或是混在商队的杂役中间,沉默地观察着每一个人,每一处地形的变化。他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将商队护卫的换岗规律、沿途经过的城镇关隘、甚至其他搭车人的闲聊都默默记在心里。
这日午后,车队在一处河边草甸休整饮马。林虎拿着水囊去打水,无意中听到几个镖师围坐在一起闲聊。
“……听说没有?京里头最近也不太平。” 一个络腮胡镖师啃着干粮,含糊地说道。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咱们这趟出来小半年,消息都闭塞了。”另一个年轻些的镖师接口。
“漕运上闹的呗!好像是有个什么硬骨头,捅出了不小的篓子,牵扯了好几位大人。皇上震怒,听说都动了廷杖了!”络腮胡压低了些声音,“现在京里是雷声大,雨点小,抓了几个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深水里呢!”
“啧,这浑水,可不是咱们能趟的。”年轻镖师咂咂嘴,“还是老老实实跑咱们的镖是正经。”
“那是自然。不过啊,我听说,那捅娄子的人手里,好像握着什么要命的账本还是信函,没交干净,所以上头才跟疯了似的找人……”
林虎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打好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回到马车旁,他将听到的只言片语低声告诉了林锦棠。
林锦棠眸光闪动,低语道:“看来,殿下在京城并未停手,压力已经给到了。那些人……果然还在疯狂搜寻我们,或者说,搜寻他们以为我们可能还藏着的‘证据’。”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个小竹管,公主的密信她还未拆看,但外面的风声已然如此紧张,信中的内容恐怕更为惊心动魄。
又过了几日,车队进入一座颇为繁华的州府城池补给。人烟稠密,市井喧嚣,各种信息也更多了起来。在客栈打尖时,林锦棠刻意坐在角落,竖起耳朵听着周围食客的交谈。
“……‘云霞庄’今年的新绸可是紧俏货,听说光是预付的定金,就这个数!” 邻桌一个商人打扮的人伸出五指,比划了一下,引得同桌几人啧啧称奇。
“人家那是有门路,宫里都供得上,能不紧俏吗?”
“说起来,‘云霞庄’的东家可真是手眼通天,生意做得这么大,还从没听说出过什么纰漏……”
“那是自然,背后靠着大山呢!没点根基,能做这皇商买卖?”
“云霞庄”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锦棠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小口吃着碗里的素面,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这“云霞庄”果然名不虚传,不仅生意做得大,而且背景深厚,几乎成了民间传说。要将这样的庞然大物连根拔起,其难度可想而知。
旅途漫长,除了警惕与收集信息,更多的是对身体和意志的煎熬。周安虽然伤势稳定,但长途颠簸依旧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时有低热。林锦棠衣不解带地照料,自己也清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显沉毅。林虎则像一把始终绷紧的弓,不敢有丝毫松懈,偶尔与林锦棠眼神交汇,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疲惫与坚持。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混迹于这滚滚红尘,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车马辚辚,载着他们向着烟雨江南而行,也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即将掀起的更大风浪。
这一日,车队终于驶入了扬州地界。空气中的湿意明显加重,路旁的植被也越发葱茏秀美。远远地,已能望见运河上穿梭如织的船只帆影。
江南,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