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后的洞穴,时光如水般静静流淌。
每日清晨,林锦棠总在轰鸣的水声中醒来。那声音初听震耳,几日下来,却成了守护他们安宁的白噪音,将外界一切危险与纷扰隔绝在外。她起身的第一件事,永远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周安榻前,俯身将指尖凑近他的鼻端。当感受到那温热而平稳的气息拂过指腹时,她悬了一夜的心才缓缓落回实处。这份失而复得的庆幸,是她每日开始的仪式。
洞穴深处的地下暗河是生命之源。提着清心留下的厚实木桶,沿着被水汽浸润得光滑的石阶下行,越往深处,空气越是阴冷,水声也越发空洞巨大,在幽闭的岩壁间碰撞回响,恍若地底巨兽的低吟。她需用绳索将木桶缓缓垂入墨色的河面,才能打上冰寒刺骨的河水。起初,这地底的深邃与寂静令她心悸,紧握匕首的手心沁出冷汗。但渐渐地,这每日的取水路成了她独处的时刻,让她在重复的劳作中沉淀心绪,那恒久的水流声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的焦灼。
取回的水,一部分倒入架在石灶上的小铁锅里,用林虎寻来的干柴烧开。另一部分,则用干净的布巾蘸湿,仔细为周安擦拭脸颊、脖颈和手臂。她动作轻柔,避开他背上那道仍缠着干净布条的伤口。布条下,狰狞的创口正在缓慢愈合,粉色的新肉艰难地对抗着周围被毒素侵蚀留下的暗沉印记,那圈青黑色的痕迹,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刻记录着那一夜的惨烈与忠诚。
周安大多时候沉在昏睡中,身体如同干涸的土地,贪婪地汲取着每一分恢复的元气。偶尔,他会陷入不安的梦魇,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的干草,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呓语:“小姐……快……走……”、“虎子……当心背后!”,有时,又会含糊地哼起一首早已走调的家乡童谣,那是林锦棠幼时缠着他,他一遍遍哼唱过的。每当此时,林锦棠便会放下手中活计,坐在榻边,用浸湿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额角的虚汗,俯身在他耳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低语:“周叔,我们在,我们都安全了,您放心。” 她不确定他能否听见,但她执拗地相信,这声音能像锚一样,将他从混乱的梦海中拉回。
林虎的恢复则快得多,如同山岩间倔强生长的松柏。他臂上那道曾泛着黑气的伤口,在清心留下的特效药膏作用下,肿胀已消,痂皮边缘开始卷曲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脸上的划痕也淡化为一道浅粉的印记。他闲不住,将洞穴内外每一寸都探查清楚,确认岩壁坚固,通风良好,并无蛇虫隐患。他将清心留下的有限物资——干硬的饼子、风干的肉脯、一小包盐巴和所剩无几的药材——清点了又清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还能支撑几日。他甚至寻来些扁平的石块和韧性好的藤蔓,将那张总是吱呀作响的简易床铺加固得稳稳当当。
“棠妹,你看这个。” 这日午后,林虎从洞外回来,兜着他的外袍下摆,里面是几枚灰褐色的鸟蛋和一小簇颜色朴素、他反复确认过无毒的野蕈菌。他脸上带着些许如孩童献宝般的得意,额角还挂着穿行灌木时沾上的露珠,“林子边缘找到的,不多,但熬汤能添些鲜味,给你和周叔补补身子。”
林锦棠看着他被荆棘划破数道的衣袖和沾满泥土草屑的双手,心头一热,鼻尖泛起酸楚。“虎子哥,辛苦你了。” 她声音微哑。她知道,这个沉默坚毅的兄长,是将所有后怕与对前路的担忧都死死压在心里,用不停歇的劳作和警惕,构筑着这方寸之地的安全,对抗着等待的漫长与未知。
“这算什么辛苦。” 林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将鸟蛋和蕈菌小心放在一片洗净的大叶子上,目光转向榻上呼吸平稳的周安,眼神沉静下来,“周叔能一天天见好,咱们能平平安安等到去江南,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潜流暗涌。夜深人静时,洞穴外任何一丝异响——或许是夜枭凄厉的啼叫,或许是山风卷落松石的滚动声,甚至只是某种大型野兽踏断枯枝的脆响——都会让林锦棠和林虎在瞬间惊醒。林虎会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掠至洞口,透过水幕缝隙警惕地向外窥探,手中紧握着他那柄片刻不离身的短刀。林锦棠则会迅速移到周安榻前,身体紧绷,屏住呼吸,直到林虎回头,递来一个“无事”的安抚眼神,那攥紧的心弦才敢稍稍放松。那场血腥的追杀,如同淬毒的荆棘,已深深缠绕进他们的骨血,让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也始终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除了照料周安,林锦棠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梳理那纷乱的线索。她反复咀嚼着关于“云霞庄”和那神秘“暗流”的记忆碎片,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更清晰的图像。她甚至拉过林虎,详细描述那个淮安府小吏的样貌特征——三角眼,鼻翼旁有颗黑痣,说话时习惯性地搓着手指。
“那吏员眼神油滑,提到‘云霞庄’时,语气很怪,像是……既害怕,又忍不住想炫耀他知道这等‘内幕’。” 林锦棠蹙眉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林虎抱着臂,浓眉紧锁,努力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淮安府码头……管船引的那几个……好像是有这么个搓手指的。若再见到,八成能认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这‘云霞庄’要真是替京里那些蠹虫洗钱的‘暗流’,那这潭水,就比咱们想的还要深不见底。之前拼死带出来的那些账册,恐怕……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这种认知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仿佛置身于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之中,敌人隐在暗处,权势盘根错节。此刻的蛰伏,不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积蓄每一分力量,磨砺爪牙,等待那个能够撕裂黑暗、给予致命一击的时机。
到了第三日午后,转机悄然降临。周安不再仅仅是无意识地呓语,他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饱含智慧与慈爱、如今却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初时一片茫然与浑浊,怔怔地望着头顶嶙峋粗糙的岩壁,仿佛在辨认这陌生的所在。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艰难地移动,缓缓聚焦,最终落在了守候在榻边的林锦棠和林虎身上。
“小……小姐……虎……虎子……” 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干涩,如同枯叶在风中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气力,却清晰地敲打在林锦棠和林虎的心上。
“周叔!您醒了!您真的醒了!” 林锦棠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扑到榻边,紧紧握住周安那只微微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泣不成声。多日来的恐惧、坚强、绝望与希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
林虎也猛地红了眼眶,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喉头剧烈滚动着,声音哽咽:“周叔,您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周安似乎用了很久才将涣散的神智凝聚起来。他看清了林锦棠憔悴不堪却充满狂喜的脸庞,看到了林虎身上尚未痊愈的伤痕,感受到了这陌生洞穴中回荡的轰鸣水声。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剧烈的痛苦与后怕,最终沉淀为深不见底的担忧。
“咱们……这是……在哪儿?那些……杀手……” 他断断续续地问,气息依旧孱弱不堪。
“周叔,咱们安全了。” 林锦棠用力回握着他冰凉的手,语气斩钉截铁,试图将这份力量传递给他,“这里是公主殿下安排的隐秘之处。那些杀手找不到我们。您为了救我,受了重伤,中了剧毒,是虎子哥他……他闯了鬼哭涧,拼死才采回解药,把您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周安的目光缓缓移向林虎,那眼神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心疼与愧疚,嘴唇翕动了半晌,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颤抖的叹息:“虎子……苦了你了……是老奴……拖累你们了……”
“周叔您千万别这么说!” 林虎急忙打断,语气激动,“要不是您当时推开棠妹,那毒刃就……就……是我们拖累了您!是我们对不住您!” 他虎目含泪,声音哽咽难言。
周安虚弱地摇了摇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体力终究不支,眼睛又缓缓阖上,只是那只被林锦棠握着的手,却依旧紧紧回握着,传递着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仿佛这是他与世界、与守护之责最重要的联结。
这短暂的清醒,如同阴霾中透出的第一缕阳光,驱散了多日来积压在林锦棠和林虎心头的厚重乌云。希望,真真切切地降临了。
当夜,水幕之外传来熟悉的信号,清心如约而至。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神情冷静,目光锐利。她带来了充足的新鲜食物、干净的饮水,以及几包专门用于周安后续调理的温和药材。她仔细地为周安诊了脉,又查看了伤口的愈合情况,微微颔首:“恢复得比预想更好。明夜子时,那支往江南去的‘盛源’绸缎商队,会在山下官道的三岔口停留休整约一炷香的时间。那是你们混入其中最好的机会。”
她的目光转向林锦棠和林虎,沉静如水:“江南那边已万事俱备,庄园僻静,接应的人绝对可靠,郎中也已打点妥当。你们此去的身份是家中遭了水灾,父母双亡,姐弟二人带着重伤的老仆,前往苏州投靠一位经营绸缎生意的远房表亲。所有的路引、身份文牒及相关说辞都在这里,务必烂熟于心,不容半分差错。” 她递过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
接着,她稍稍靠近林锦棠,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两人听见:“‘云霞庄’已有初步眉目,表面是几家绸缎庄和银楼,背后确实与户部及几位都转运使司的要员关系匪浅,资金流向极为隐秘。殿下正在深挖,你提供的线索,是关键一环。” 她将一个蜡封严密的小指粗细的竹管塞入林锦棠手中,“殿下亲笔,到了江南,安定下来再看。”
最后,清心的目光扫过榻上的周安,以及虽疲惫却目光坚定的林锦棠和林虎,语气中罕见地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与嘱托:“前路未必平坦,望各自珍重。殿下在京城,静候佳音。”
交代完一切,清心不再停留,身影一闪,便没入那轰鸣的水幕之后,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洞穴内重归宁静,唯有瀑布的水声永恒轰鸣,见证着一切的起始与暂歇。明日,他们将离开这处暂时的避风港,踏上前往江南的漫长旅程。休养的日子已然结束,但身体里悄然滋生的力量、愈发坚韧的意志,以及对未来的清晰期许,都已截然不同。
林锦棠将那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竹管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份来自权力顶端的信任与沉甸甸的责任。她回望呼吸趋于平稳的周安,再看一眼正在默默检查行装、磨砺兵刃的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