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矿坑的第七日,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
林锦棠跪坐在周安身侧,用沾了清水的布条,一遍遍湿润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这简单的动作,在过去六个日夜中,她已重复了千百遍。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依旧让她心头发颤,但比起最初几日那近乎死寂的冰凉,此刻周安的皮肤似乎隐隐回温了一丝——这微不可察的变化,是她支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豆大的烛火在她沉静的瞳孔中跳跃。六天六夜,她几乎未曾合眼,困极了便倚着岩壁打个盹,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让她惊醒。脑海里,反复研磨着关于“云霞庄”和那“暗流”的线索,每一个可能的关联、每一张模糊的面孔都被她拿出来反复审视,试图在那团迷雾中,再抠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周叔需要她,虎子哥在为她搏命,远在京城的公主殿下也在等待着她的消息。
“咳……咳咳……”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咳嗽声,突然从周安喉间溢出!
林锦棠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猛地俯下身,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周安的脸。
又是一声轻咳,周安那一直如同石膏像般凝固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枯瘦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了几分!
“周叔?周叔!你听得见吗?” 林锦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生怕惊散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她紧紧握住周安的手,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回握之力!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六天来的恐惧、绝望、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她将脸埋在两人交握的手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地、无声地痛哭起来。这是希望的泪水,是近乎虚脱的释放。
也就在这时,矿坑入口处,传来了约定好的信号,却比预想的更加急促、短脆,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紧迫。
林锦棠猛地抬起头,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心脏因这异常的信号而骤然收紧。是清心回来了?还是……追兵找到了这里?
她迅速吹熄蜡烛,将身体隐入最深的阴影里,手中紧紧攥住了清心留给她防身的一把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片刻后,一个身影敏捷地滑入矿坑,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血腥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腐蚀性气息的腥膻气味。是林虎!
藉着从洞口透进的、极其微弱的曦光,林锦棠看清了他的模样,心头猛地一揪——林虎浑身衣衫褴褛,多处被划破,左臂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迹隐隐发黑。脸颊上添了一道狰狞的划痕,皮肉外翻,周围肿胀,显然沾染了剧毒。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着两簇幽火,充满了疲惫到极致后的亢奋与决绝。
“棠妹!”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药……我带回来了!” 他踉跄着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数层厚实油纸、外加一层湿泥紧紧包裹、仍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小包。那包裹得极其严实,仿佛里面藏着的是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他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当最后一层油纸掀开时,三株形态诡异的药草呈现在眼前——叶片狭长,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幽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叶面上七点如同泪痕的暗斑仿佛在隐隐流动,散发着阴寒与不详的气息,正是“七日断魂草”!
“快……清心姑娘……” 林虎将药草递出,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这六日,他昼夜不息,跋涉百里险恶山路,闯入十死无生的鬼哭涧,与毒瘴、异虫、险峻地形搏命,全凭着一股救人的信念支撑到现在。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清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洞口,她显然是一直在附近接应。“跟我来!” 她言简意赅,立刻上前接过药草,同时迅速查看了林虎臂上的伤口,眉头紧锁,“你也中毒了!必须立刻处理!”
她不再耽搁,引着背负周安的林虎和搀扶着林锦棠,快速离开这居住了七日的矿坑,沿着一条更加隐蔽、几乎垂直的狭窄岩缝,向上攀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一个位于半山腰、被几块巨大岩石巧妙遮挡住的天然小洞穴。这里空气流通更好,也更加干燥隐蔽。
清心立刻行动起来。她先利落地处理了林虎臂上的毒伤,剜去发黑的腐肉,敷上特制的解毒药膏,动作干净利落。随后,她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摊开随身携带的简易药具——几个小巧的白瓷研钵,一套银质小秤,以及几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洞穴内寂静无声,只有研钵捣药发出的、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林锦棠和林虎屏息凝神,看着清心将那三株散发着阴寒之气的“七日断魂草”与其他几味辅助药材按照严格的比例混合、研磨。她的动作专注而沉稳,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最终,一碗墨绿色、质地粘稠、散发着奇异苦涩与清香混合气味的药汁被配制出来。那药汁在晨光中,隐隐泛着一层诡异的幽光。
清心小心地扶起周安,用特制的玉匙,一点点将药汁喂入他口中。每一勺都喂得极其缓慢,确保药力能够顺利吞咽下去。
喂完药,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目光聚焦在周安脸上。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钟,周安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脸色瞬间由青灰转为一种骇人的黑紫!
“周叔!” 林锦棠失声惊呼,几乎要扑上去。
“别动!是药力化开毒性,在冲击心脉封锁!” 清心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周安的反应。
果然,那阵剧烈的痉挛过后,周安猛地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黑如墨、散发着恶臭的淤血!随着这口毒血的吐出,他脸上那层骇人的黑紫色迅速消退,转而浮现出一种虚弱的苍白,紧皱的眉头彻底松开,一直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也开始变得清晰、平稳、有力起来!
“成了!” 清心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毒性已解!但他元气损耗太巨,需要静养至少三五日,才能经受得住长途转移的颠簸。”
希望,如同冲破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洒满了这小小的洞穴。林锦棠紧紧抓住林虎完好的那只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湿润。
接下来的三日,在这处临时找到的小洞穴中,周安的状况一日好过一日。虽然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但脸色逐渐红润,呼吸平稳悠长,偶尔甚至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呓语。林虎臂上的毒伤在清心的精心治疗下,也控制住了恶化,开始结痂愈合。
第三日深夜,月黑风高。
清心再次外出侦查后返回,带来了两套粗布衣裳,一些易容用的材料(锅底灰、改变肤色的草药汁等),以及一套制造假象的特殊工具。“时机到了,”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金蝉脱壳’,就在今夜。”
在清心的指挥下,林虎背起依旧昏睡但气息已趋平稳的周安。林锦棠换上了那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用头巾包住了头发,脸上、脖颈、手臂所有裸露的皮肤,都被清心用特制的草药汁涂抹,掩盖了原本白皙的肤色,显得粗糙暗沉,如同常年劳作的村妇。清心自己也做了简单的易容,掩盖了那份出尘的冷冽气质。
随后,清心带着他们,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回那处废弃矿坑的入口附近。她并未进去,而是在外围利用带来的工具和材料——包括一些动物的骨骼、烧焦的布料、磷粉等——巧妙地布置了三具与她们身形相仿的“焦尸”,并在周围制造出仓皇逃窜、最终被突然燃起的“地下沼气”或“雷击引发的山火”吞噬的逼真场景。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足以以假乱真。
“走水!走水了!快看那边!” 清心甚至模仿着远处山民惊慌的呼喊,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引起隐隐回声,更增添了这场“意外”的真实性。
做完这一切,天际已微微泛白。
清心不再犹豫,带着他们,沿着一条她早已勘探好的、完全背离所有已知山路的隐秘兽径,向着落霞山脉人迹罕至的东南方向疾行。她如同最熟悉这片山林的精灵,总能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选择最安全、最不引人注意的路径。他们涉过冰冷的溪涧,穿过布满荆棘的灌木丛,甚至攀爬了几处陡峭的岩壁。
艰难跋涉了大半日,在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一处隐藏在轰鸣瀑布后方的狭窄山洞。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清心拨开垂落如帘的藤蔓,示意他们跟上。
穿过水幕,经历短暂的黑暗,眼前豁然开朗——山洞内部竟颇为宽敞干燥,而且显然经过人为修整,地面平整,角落里堆放着干净的饮水、足够数日消耗的食物,甚至还有两张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和一套完整的炊具。这里,俨然是一处经营已久、设施齐全的绝对隐秘的安全据点。
“这里绝对安全。” 清心终于露出了彻底放松的神情,她仔细检查了周安的情况,确认无碍后,对林锦棠和林虎说道,“你们在此安心休养。公主殿下已安排妥当,三日后,会有一支前往江南贩运丝绸的商队经过山下官道。届时,你们将混入商队,以家中遭灾、远房亲戚投奔的名义,彻底离开这是非之地,前往殿下在江南安排的隐秘庄园。那里的名医和药材,足以让周管事彻底康复,你们也能得到最好的庇护。”
她看向林锦棠,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肯定与期许:“林姑娘,你提供的‘云霞庄’线索,殿下已动用暗线着手调查,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你们的安全,是殿下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之一。保重自己,静待时机。” 她又看向疲惫却目光坚定的林虎,“林护卫,你的忠勇,殿下亦已知晓。江南之行,还需你多加费心。”
交代完一切,清心不再停留,她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瀑布水幕之后,消失不见。
山洞中,终于只剩下林锦棠、林虎,以及安睡在床铺上的周安。
轰鸣的水声透过岩壁传来,反而衬得洞内一片安宁。阳光透过瀑布的水汽,在山洞内投下晃动的、朦胧的、七彩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与之前矿坑中腐朽绝望的气息截然不同。
林锦棠走到洞口内侧,望着那垂落如练、奔流不息的水幕,感受着那飞溅的水雾带来的冰凉触感。她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充满生机的空气。
历时数月,历经九死一生,辗转于破庙、道观、矿坑、山洞……从忠仆濒死、自身难保的绝境,到如今终于摆脱追杀的阴影,踏上了通往新生与希望的道路。这其中的艰辛、恐惧、痛苦与挣扎,唯有亲身经历者方能体会。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复仇的火焰尚未燃尽,漕运案的黑幕仍未完全揭开。但此刻,站在这安全的水帘洞内,听着周安平稳的呼吸,看着林虎虽然疲惫却如同磐石般可靠的身影,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她握紧了拳头,目光穿过朦胧的水汽,仿佛看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那里,将是暂时的栖息之地,也必将是她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准备给予敌人最终一击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