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看这两位施主,都已经躺在了血泊当中……”
小和尚的声音里满是惊惶,他攥着灰布僧袍的下摆,踮着脚望向那片狼藉的空地,清秀的脸庞上血色尽褪。夕阳的余晖将满地的狼尸蟒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那对年轻男女相拥着倒在血泊里,男人浑身是伤,衣衫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如纸;女人蜷缩在他身侧,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两人的气息都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这山林暮色里。
老方丈缓步走上前,他身披洗得发白的僧袍,身形佝偻,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像是刻满了百年的风霜。他一手捻着檀木佛珠,珠子在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响;另一只手在胸前合十,浑浊的眼眸垂望着地上的两人,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静,像是拂过古寺檐角的风:“阿弥陀佛。这是他们的命,理该承受这些。”
说罢,他抬眼看向身侧的小和尚,语气淡然无波:“去吧,找几个人,把他们抬到客房。”
“是,师父。”小和尚连忙应声,转身快步跑进密林后的那座古寺。
不多时,他便带着几个师兄弟匆匆赶来,几个年轻的和尚面色凝重,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山林的寂静。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狼尸与蟒身,七手八脚地将张念山和张雨晴轻轻抬起。张念山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温热的液体染红了和尚们的僧袍,小和尚看着他苍白的脸,忍不住低声念叨:“阿弥陀佛,施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要挺过去啊。”
一行人脚步轻缓地将两人抬进古寺,穿过落满松针的庭院,绕过刻着佛经的石碑,最后将他们安置在一间干净的客房里。客房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墙角燃着一炉淡淡的檀香,驱散了身上的血腥味。小和尚替两人盖好薄被,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他们的伤势,这才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去,临走时还不忘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老方丈独自留在房里,他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望着床上的两人,那双浑浊的眼眸里,似乎藏着洞悉前世今生的悲悯。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自语:“两位施主,好好休息吧。这一世的劫,不过是前尘的因。往后,还有更大的磨难等着你们。”
说罢,老方丈也缓步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他回到自己的僧房,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尊斑驳的佛像。他一手敲着木鱼,“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僧房里回荡,清越而空灵;另一只手依旧捻着佛珠,双目微阖,嘴里念念有词。那些晦涩的佛语,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飘出僧房,飘向客房,飘进那对年轻男女的梦里。
小和尚们路过僧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的木鱼声和佛语,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他们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疑惑——师父念的这些话,他们竟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客房里,张念山和张雨晴的呼吸渐渐平稳。在清越的木鱼声里,在晦涩的佛语中,他们的意识渐渐沉沦,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那是一个金戈铁马、霓裳羽衣的盛世。
长安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酒肆茶坊里人声鼎沸,胡姬的琵琶声清脆悦耳,混着酒香与花香,飘满了整座长安城。
东宫的梧桐院里,一袭鹅黄宫装的晴公主正依偎在王爷的怀里,纤细的手指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声音软糯得像是江南的糯米饭:“父王,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王爷年过半百,面容威严,可在晴公主面前,却满是无奈的宠溺。他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晴儿,不是父王不依你,只是……”
“只是什么?”晴公主抬起头,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带着几分娇嗔,“父王当初亲口答应我的,只要张将军凯旋归来,便将我许配给他。如今,为何要反悔,要将我许配给那个只会吟诗作对的大臣之子?”
她不喜欢那个大臣之子,他手无缚鸡之力,满口的之乎者也,哪里比得上她心心念念的张将军。
张将军,张仁愿。
那个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站在城楼上便能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
王爷看着女儿倔强的脸庞,眼底闪过一丝不忍,终究还是狠了狠心,沉声道:“晴儿,你莫要再等了。张将军……已经战死在沙场了。”
“不可能!”
晴公主猛地从王爷怀里挣脱出来,脸色瞬间惨白,摇摇欲坠地后退了几步,泪水毫无预兆地涌满了眼眶,“父王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张将军他答应过我的,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娶我,他说过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不信!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王,我告诉你,我晴儿这辈子,非张仁愿不嫁!我活着是他的人,死了是他的鬼!”
王爷看着女儿这般模样,终究是心疼了。他这一生,戎马倥偬,儿女成群,却唯独对这个小女儿宠上了天。他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随你吧。若是你执意要等,便等吧。”
晴公主破涕为笑,扑进王爷怀里,哽咽道:“谢谢父王!”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等,便是十年。
十年光阴,足以让长安的梧桐枯了又荣,足以让青涩的少年长成挺拔的青年,也足以让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熬成了眉眼间带着沧桑的女子。
这十年里,边关的捷报一封封传来,却始终没有张仁愿的名字。有人说他死了,尸骨无存;有人说他被俘了,受尽折磨;还有人说他叛逃了,投靠了敌国。
晴公主不管这些流言蜚语,她日日守在东宫的城楼上,望着远方的方向,一等就是十年。
她从青丝如云,等到了鬓角染霜;从豆蔻年华,等到了二十有七。
长安城里的人都说,晴公主是个傻子,为了一个死人,蹉跎了十年的青春。
晴公主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依旧日日去城楼守望。
直到那一天,边关传来消息——敌军大败,领军的将军,正是张仁愿!
原来,他当年并没有战死,而是被敌军俘虏,囚在了极北之地。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终于寻得机会,策反了敌军的一名将领,里应外合,大败敌军,凯旋归来。
当那身披银色铠甲的身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走进朱雀大街时,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晴公主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泪水汹涌而出,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煎熬,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热泪。
张仁愿也看到了她,他勒住马缰,仰头望来,眼底的思念与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不久之后,东宫大摆宴席,红绸遍地,喜烛高燃。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映得满室生辉。
张仁愿掀开晴公主的红盖头,看着她娇艳的脸庞,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晴儿,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没想到,老天垂怜,我竟真的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娶你为妻。”
晴公主扑进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铠甲,她哽咽着点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说过,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张仁愿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重重地点头:“好,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窗外,月光皎洁,洒在红绸上,温柔得像是一滩水。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张仁愿不再领兵打仗,他卸甲归田,陪着晴公主,在长安城外的一座小院里,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后来,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像张仁愿,眉眼英挺,小小年纪便舞枪弄棒;女儿像晴公主,温柔娴静,喜欢坐在窗前,听父亲讲边关的故事。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他们一起看遍了长安的花开花落,一起走过了岁岁年年。
直到白发苍苍,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的手,始终紧紧地握在一起,从未分开。
古寺的木鱼声还在继续,佛语声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
客房里的两人,眉头渐渐舒展,嘴角都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前尘的因,今生的果。
这一场盛世大唐的梦,不过是他们多世情缘里,最温柔的一抹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