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笃笃,佛语声声,张念山与张雨晴的梦境未歇,只在瞬息间,便从长安的软红香土,坠入了元朝的烽火狼烟里。
朔风卷着黄沙,呼啸过苍茫的旷野。战场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金戈相击的脆响、战马的悲鸣、将士的嘶吼,交织成一曲乱世的悲歌。断剑残戟散落满地,猩红的血染红了干涸的土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在狂风中散发着浓重的腥膻气。
一匹通体乌黑的烈马踏过尸骸,马蹄溅起的血珠,落在马背上披甲将军的战袍上,晕开一朵朵暗沉的花。
那将军正是张定边。他头戴铁盔,身披玄色铠甲,铠甲上的兽面吞口在残阳下泛着冷光。手中一杆长枪横扫,便将迎面扑来的敌兵挑落马下,枪尖滴落的鲜血,顺着枪杆蜿蜒而下。他的眉眼凌厉如刀,每一次抬枪、每一次挥砍,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纵使身陷重围,也依旧身姿挺拔,如同一杆永不弯折的长枪。
“杀!”
一声沉喝冲破云霄,张定边策马突围,长枪所到之处,敌军节节败退。就在他勒住马缰,准备清点残部时,一阵细碎的啜泣声,却隐隐约约传进了耳中。
他眉头微蹙,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断墙后,缩着两个瘦小的身影。一个青衣姑娘紧紧抱着怀里的小丫头,两人浑身都沾满了尘土,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姑娘的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还是将小丫头护在怀里,用单薄的脊背挡住了外面的血腥与厮杀。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却带着一股惊弓之鸟的惶恐,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里面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张定边的心猛地一揪。
他翻身下马,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那姑娘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惊惧。
“姑娘,莫怕。”
张定边的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放缓了脚步,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温和些,“战场凶险,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姑娘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铠甲上的血迹,看着他眉眼间的凌厉,却不知为何,竟从这满身杀气的将军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她攥着衣角的手微微松了松,却还是有些犹豫。
张定边不再多言,大步走上前,伸出宽厚的手掌,一把将她拽到了马背上。随即又弯腰抱起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将她放在姑娘身前,“抓好缰绳。”
说罢,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烈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朝着战场外疾驰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姑娘紧紧抱着小丫头,趴在马背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与硝烟味。她偷偷抬眼,看着身前将军挺拔的背影,看着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分明,带着薄茧,心里的恐惧,竟一点点消散了。
小丫头是她奶妈的女儿,奶妈在战乱中不幸身亡,只留下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而她,本是草原上的格格,姓晴,名唤晴儿。只因家族遭奸臣陷害,满门抄斩,她才带着小丫头侥幸逃出,一路颠沛流离,却不想又误入了战场。
张定边将她们带回了自己的军营。军营里都是糙汉子,见将军带回两个姑娘,都有些诧异,却也不敢多问。他给她们安排了干净的营帐,又让人送来热粥和干净的衣裳。
晴儿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便主动揽下了营中的杂活。她手脚麻利,洗衣做饭,缝补衣裳,样样都做得极好。张定边军务繁忙,常常忙到深夜才回营帐,却总能闻到一碗温热的粥香,看到桌上摆着熨帖平整的战袍。
他出征的日子,晴儿便站在营门口,望着远方的方向,一站就是一整天。她会亲手为他缝制护心符,一针一线都缝进自己的惦念;她会在佛前焚香祈祷,祈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归来;她会在夜里抱着小丫头,听着远处的风声,默默流泪,生怕他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
小丫头年纪小,却也懂事,常常拉着晴儿的衣角问:“晴儿姐姐,张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吃他带的糖葫芦。”
晴儿总会笑着揉乱她的头发,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担忧:“快了,将军很快就会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一碗热粥,一件缝补好的战袍,一句平安的祈祷,成了两人之间最温柔的羁绊。张定边看着晴儿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模样,一颗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心,竟渐渐变得柔软。
他会在闲暇时,教她骑马射箭;会在夜里,给她和小丫头讲战场上的故事,讲那些金戈铁马,讲那些家国大义。
晴儿看着他,看着他脱下铠甲后,眉眼间的温柔;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时,指尖的温度;看着他对着她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心里的情愫,如雨后的春草,疯了似的蔓延。
情愫暗生,水到渠成。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一顶红盖头,一杯交杯酒。在众将士的祝福声中,晴儿成了张定边的妻。
婚后的日子,依旧伴着烽火,却满是烟火气。张定边依旧要出征,只是每次临走前,都会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等我回来。”
晴儿总是点头,眼眶红红的,却笑着说:“我等你,回来喝我熬的粥。”
他凯旋的日子,是晴儿最欢喜的时刻。她会站在营门口,远远地望着那抹玄色的身影,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后来,晴儿为他生下了两儿一女。大儿子眉眼像他,英气逼人;小儿子活泼好动,总爱缠着他讲打仗的故事;小女儿粉雕玉琢,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
闲暇时,张定边会牵着晴儿的手,带着孩子们去营外的山坡上放风筝。春风拂过,纸鸢高飞,晴儿靠在他的肩头,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的身影,嘴角扬起幸福的笑意。
“定边,”她轻声说,“这样的日子,真好。”
张定边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有你在,哪里都好。”
晴儿仰头看着他,眼底满是爱意:“我会等你,等你卸甲归田,等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等我们一起白头偕老。”
张定边吻了吻她的额头,郑重地应道:“好。”
可乱世之中,安稳的日子,终究是奢望。
奸臣当道,忌惮张定边的赫赫战功,竟暗中勾结敌军,设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那一次出征,张定边带着将士们深入敌境,却不料陷入了重围。敌军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他身中数箭,血染征袍,却依旧拼死厮杀,护着将士们突围。
可终究是寡不敌众。
当他的尸体被抬回军营时,身上的铠甲早已被鲜血浸透,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杆陪伴他多年的长枪。
晴儿正在营帐里熬着粥,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滚烫的粥洒在脚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营帐,扑到那张冰冷的担架前,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苍白的脸庞,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定边……”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你醒醒啊……你说过要陪我白头偕老的……你说过的……”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了整个军营。将士们都红了眼眶,却无人能安慰她。
小丫头抱着她的腿,哭得泣不成声:“晴儿姐姐,将军他……”
晴儿没有理会,只是死死地抱着张定边的尸体,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定边,你回来啊……我还在等你喝我熬的粥……”
“定边,我们的孩子还小,他们还在等你讲故事……”
“定边,你怎么能丢下我……”
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守着他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
泪水流干了,嗓子哭哑了,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
她看不见孩子们担忧的脸庞,看不见将士们同情的眼神,看不见营外的纸鸢,看不见那片曾经洒满欢声笑语的山坡。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他,和无尽的黑暗。
当孩子们哭着喊着“娘,你看看我们”时,晴儿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杏眼,早已变得空洞无神。
她瞎了。
是哭瞎的。
此后的日子里,晴儿总是抱着张定边的铠甲,坐在营帐门口,望着远方的方向。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铠甲上的纹路,像是在抚摸他的脸庞。
风吹过,带来了远方的硝烟味,她却以为是他归来的气息。
“定边,”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在等你……”
等你,等了一辈子。
等你,从青丝到白发。
等你,从光明到黑暗。
古寺的木鱼声依旧在响,佛语声声,温柔地包裹着客房里的两人。
张雨晴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滚烫的泪。
梦里的痛楚,竟如此真实。
那份爱,那份思念,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依旧滚烫,依旧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