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一天,战火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席卷镇荒城。
黎明时分,守城的士兵在城墙上就能望见西方天际隐约的烟柱——那是百里外的黑水城在燃烧。骑兵斥候往来穿梭,带回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悸:黑水城首日血战,歼敌逾万,自身伤亡亦达三千;月亮湖绊马坡大捷,重创羌戎先锋,但赫连叱罗亲率四万主力已抵近城下二十里。
然而镇荒城下,却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胥国十万大军仍屯驻于一百五十里外的曲沃,只有三万前锋占据了鹰嘴隘,修建营垒,挖掘壕沟,摆出一副长期对峙的架势,却无半分继续东进的意图。
“主公,胥文到底在等什么?”
镇荒城军枢院作战室内,铁戎盯着沙盘上胥国大军的标记,眉头紧锁。这位老将一生经历过大小数十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局面——敌军兵临城下却不进攻,仿佛在观赏风景。
林凡站在窗前,望着西边天际的烟柱。晨光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格外分明,眼中神色深沉难测。
“他在等。”林凡缓缓道,“等黑水城破,等月亮湖陷落,等我们疲于奔命时,再以逸待劳,一击制胜。”
“坐山观虎斗?”铁戎冷笑,“四国联军,说好了同时进攻,他胥国却按兵不动,就不怕邢国和羌戎事后问罪?”
“问罪?”林凡转过身,嘴角噙着一丝讥讽,“铁叔,你真以为四国是什么铁板一块的联盟?”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代表四国军队的不同颜色小旗:“邢襄要的是林谷的技术和财富,为此不惜倾国之力;赫连叱罗要的是战马与草场,还有救回他那个不争气的兄长;息国就是姜宓,但绝不只是分一杯羹那么简单。”
最后,手指停在白色小旗上:“至于胥国,宇文渊要的更多——他要的是九州霸主的地位。林谷若灭于邢国或羌戎之手,他最多分些残羹冷炙。但若邢国、羌戎在与我们的消耗战中元气大伤,而胥国十万大军完好无损……”
铁戎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要一石二鸟?既灭林谷,又削弱邢国和羌戎?”
“不止。”林凡眼中寒光一闪,“我怀疑,宇文渊的真正目标,是趁邢国主力尽出、国内空虚之际,背后捅刀。”
作战室内一片死寂。
周谨、计然、韩庐等文官面面相觑,都被这大胆的推测惊住了。
“这……这可能吗?”计然声音发干,“四国盟约尚在,胥国若背后捅刀,必遭天下唾弃!”
“盟约?”林凡笑了,笑容里满是讽刺,“在绝对的利益面前,盟约不过是一张废纸。宇文渊若是顾忌名声,十年前就不会默许他弟弟毒杀先王,篡夺君位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冽:“不过,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主公的意思是……”
“既然胥国想坐收渔利,我们就帮他一把。”林凡走到案前,铺开一张九州地图,“不,不是帮他,是让这个本就脆弱的联盟,从内部开始崩解。”
他提笔在地图上标出几个点:“韩庐,你亲自去办。从安全总署挑选最擅长潜伏散布消息的人,分三路行动。”
“请主公吩咐。”
“第一路,去邢国大军营寨附近。”林凡笔尖点在黑水城位置,“散布消息,就说胥国十万大军按兵不动,是想等邢国与林谷两败俱伤后,不仅吞并林谷,还要趁机夺取邢国西境三郡。记住,消息要似真似假,最好能引用几个‘胥国军士酒后失言’的细节。”
韩庐迅速记录:“明白。邢国将领中多有西境出身者,此消息一旦传开,必起哗变。”
“第二路,去羌戎营地。”笔尖移向月亮湖方向,“散布消息说,胥国已暗中与林谷接触,承诺只要羌戎损失惨重,胥国就支持赫连勃勃复位,条件是羌戎割让南部草场给胥国。”
“这……”韩庐迟疑,“赫连叱罗会信吗?”
“赫连叱罗生性多疑,尤其是对赫连勃勃旧部。”林凡淡淡道,“秃发乌孤刚在绊马坡大败,赫连叱罗本就对他不满。此时再听到这种消息,哪怕不全信,也必生猜忌。只要羌戎内部出现裂痕,月亮湖的压力就会减轻。”
“属下明白了。”
“第三路,去胥国大军内部。”笔尖最后落在曲沃,“散布相反的消息——就说邢国与羌戎私下结盟,约定灭林谷后,联手瓜分胥国东境。”
韩庐眼睛一亮:“反间计?让胥国也疑神疑鬼?”
“对。”林凡放下笔,“我要让这四国联军,每个人都在猜忌自己的盟友。仗还没打,先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主公此计大妙!”周谨忍不住赞道,“只是……消息传播需要时间,眼下黑水城和月亮湖压力巨大,恐怕撑不了太久。”
“所以我们要帮他们争取时间。”林凡看向铁戎,“铁叔,从守备团抽调两千精锐,今夜子时,出城袭扰胥国前锋。”
铁戎精神一振:“主公要主动出击?”
“不是决战,是骚扰。”林凡道,“胥国前锋三万人驻扎在鹰嘴隘,那里地形险要,但营寨新建,防御工事尚不完善。你带两千人,多带火器,不必接战,只需在远处开枪放炮,制造混乱。打一炷香时间就撤,让他们一夜数惊,不得安眠。”
“疲敌之计!”铁戎会意,“属下这就去准备!”
“记住,安全第一。”林凡叮嘱,“胥国大军主力仍在曲沃,不可恋战。若敌军追击,就撤回城内,利用城防火炮掩护。”
“是!”
铁戎匆匆离去后,林凡转向周谨和计然:“内政和后勤方面,按原计划进行。百姓要安抚,物资要调度,伤员救治体系要确保畅通。这一仗可能会打很久,我们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主公放心。”周谨郑重道,“城内粮草足够支撑半年,地下避难所已全部启用。济世院白芷院正昨日又培训了三百名救护员,现在全城医护力量已达八百人。”
“财政方面呢?”林凡问计然。
计然翻开账册:“战争债券已发售完毕,共募集资金二十五万两。东向商路的海老七昨日传回消息,第三批船队已抵达东海诸岛,带去的货物被抢购一空,预计可获利十万两。有这笔钱支撑,军工生产可再维持三个月。”
林凡点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诸位,此战关乎林谷生死存亡,也关乎我们能否在九州立足。我知道大家压力很大,但请记住——我们不是在为一个人而战,是在为一种可能而战。”
“一种不必向贵族跪拜的可能,一种能凭双手改变命运的可能,一种能让子孙后代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可能。”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字字清晰,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散会吧。各司其职,按计划行事。”
众人行礼退下。作战室内只剩下林凡一人,他重新走到窗前,望向西方。
姜宓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粥。
“夫君,你一夜未眠。”她将粥放在案上,走到林凡身边。
林凡握住她的手,轻叹:“宓儿,你说……我这么做对吗?”
“夫君指的是离间之计?”
“嗯。”林凡低声道,“用谣言,用诡计,让本就互不信任的敌人更加猜忌……这手段,不够光明磊落。”
姜宓沉默片刻,忽然道:“夫君可记得,妾身父王是怎么死的?”
林凡一怔。
“不是战死沙场,不是寿终正寝。”姜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刻骨的寒意,“是被他最信任的弟弟,在庆功宴的酒中下毒,七窍流血而亡。死前一个时辰,他们还兄弟相称,举杯共饮。”
她抬起头,看着林凡:“这世道,本就不讲光明磊落。对豺狼仁义,就是对自己残忍。夫君用计离间四国,是为了让林谷数十万百姓活下去,是为了让黑水城、月亮湖的将士少流些血——这比任何所谓的‘光明磊落’都更值得尊敬。”
林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将姜宓拥入怀中。
“宓儿,谢谢你。”
“妾身只是说了实话。”姜宓靠在他肩上,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公羊叔叔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林凡松开她,从案上拿起一份密报:“孙焕今晨传回消息。公羊毅得知大战爆发后,再次请战,愿率五百骑出望北城,绕到胥国大军侧翼,袭扰粮道。”
“夫君同意了吗?”
“同意了。”林凡道,“不过孙焕会带一千人暗中跟随。既是支援,也是……最后的考验。”
姜宓咬了咬嘴唇:“若公羊叔叔通过考验呢?”
“那他就是林谷的将军。”林凡认真道,“我会正式任命他为第二步兵师师长,军枢院也会给他一席之地。”
“若……没通过呢?”
林凡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看向窗外。
窗外,乌云开始聚集,天色渐渐阴沉。
山雨欲来。
同一时间,曲沃,胥国中军大帐。
副将一杯参茶放在案上,轻声道:“主帅,探子回报,镇荒城昨夜有异动,约两千人出城,在鹰嘴隘附近袭扰前锋营地,放了几轮枪炮就撤回城了。”
胥文放下手中的兵书,冷笑:“疲兵之计。林凡想让我们不得安生,逼我们提前进攻。”
“那我们要进攻吗?”副将问。
“不急。”胥文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让庞煖和赫连叱罗先跟林凡拼个你死我活。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收拾残局。”
副将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主帅,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四国盟约尚在,我们按兵不动,邢国和羌戎那边恐怕会有怨言。”
“有怨言又如何?”胥文嗤笑,“邢襄那个蠢货,为了林凡那些奇技淫巧,把国内精锐尽数派出。此战无论胜败,邢国都已元气大伤。至于羌戎……蛮夷而已,给他们些金银财帛就能打发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你要记住,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胥国要成为九州霸主,就不能被什么盟约束缚手脚。”
副将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
一名斥候冲进大帐,单膝跪地:“禀主帅,营中……营中流传起一些谣言!”
胥文眉头一皱:“什么谣言?”
“说……说邢国与羌戎私下结盟,约定灭林谷后,联手瓜分我国东境!”斥候声音发颤,“现在各营将士都在议论,人心浮动!”
“什么?!”胥文猛地站起,“消息从何而来?!”
“不、不清楚……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夜之间就传遍了!”
副将脸色微变,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主帅,这定是林凡的反间计!”
胥文在帐内踱步,脸色阴沉:“好个林凡……本王小瞧你了。不过,这种粗劣的离间计,能起什么作用?”
“主帅不可大意。”副将急道,“邢国与我国本就互有猜忌,西境三郡的归属争执了二十年。此谣言一旦传到邢襄耳中,哪怕他不全信,也必生疑虑。届时四国联军各怀鬼胎,这仗还怎么打?”
胥文脚步一顿,眼中寒光闪烁。
良久,他缓缓道:“传令下去:严查散布谣言者,抓到一律处斩!另外,派人去邢国大营,向庞煖解释,就说这是林凡的离间计,切勿中计!”
“是!”
斥候退下后,胥文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林凡……你倒是给本王出了个难题。”
副将轻声道:“主帅,我们或许……该有所表示了。至少派一支偏师,做出进攻镇荒城的姿态,以安邢国和羌戎之心。”
胥文沉吟片刻,终于点头:“也好。传令,从前锋中抽调一万人,明日向镇荒城方向推进三十里,修筑营寨。记住——只修寨,不攻城!”
“末将明白。”
副将退出大帐时,天色已完全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一场夏雨即将来临。
他望向镇荒城方向,眼神复杂。
林凡,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此刻,邢国大军营寨内,气氛同样诡异。
庞煖的中军大帐里,几名将领正在激烈争论。
“将军!胥国按兵不动,分明是想坐收渔利!现在营中又流传起他们要趁虚夺取西境三郡的谣言,无风不起浪啊!”
“胡说八道!”另一将领反驳,“这明显是林凡的离间计!胥国若真想背后捅刀,何必等现在?早在我们出兵时就可以动手!”
“那他们为何不进攻镇荒城?十万大军屯在曲沃,是在观赏风景吗?”
“也许是在等更好的时机……”
“更好的时机?等我们跟林谷拼光了,就是更好的时机!”
庞煖被吵得头疼,猛地一拍桌案:“都闭嘴!”
帐内瞬间安静。
这位邢国上将军脸上刀疤抽动,眼中布满血丝。黑水城首日强攻,损失逾万却寸功未立,本就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又冒出胥国要背后捅刀的谣言,更是火上浇油。
“蒙骜将军到!”帐外亲兵通报。
息国将军蒙骜掀帐而入,看到帐内情形,心中了然。他拱手道:“庞将军,贵军营中谣言,我军中也出现了。”
庞煖盯着他:“蒙将军怎么看?”
“离间计。”蒙骜直言不讳,“但……很高明。”
“高明在何处?”
“因为它戳中了我们最脆弱的地方。”蒙骜缓缓道,“四国联军,本就是因利而合,各怀心思。林凡抓住这一点,稍加挑拨,就能让我们互相猜忌。”
他顿了顿:“不过,在下认为,当务之急不是纠结于胥国是否包藏祸心,而是尽快攻破黑水城。只要林谷一灭,所谓的盟约、猜忌,都不再是问题。”
庞煖冷笑:“蒙将军说得轻巧。黑水城城墙坚固,火器犀利,一日强攻就折损万人。照这个打法,不等城破,我军就先垮了!”
“所以不能强攻。”蒙骜走到沙盘前,“黑水城与磐石城互为犄角,中间有滏水相隔。我们可改变策略——围而不攻,同时分兵袭扰两城之间的联系,断其粮道援兵。待其粮尽援绝,自然不战自溃。”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有将领质疑,“胥国和羌戎会等我们慢慢围城吗?”
“胥国不敢。”蒙骜淡淡道,“他们若真坐视我们围城而不援,等于自毁盟约,今后在九州将再无立足之地。至于羌戎……赫连叱罗比我们更急,他兄长还在林凡手里。”
庞煖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好,就按蒙将军说的办。传令:从明日起,停止强攻,改为围困。同时派兵控制滏水两岸,切断黑水城与磐石城的水路联系!”
“是!”
命令传下,邢国大营开始调整部署。
而这一切,都被潜伏在附近的林谷侦察兵看在眼里。
消息通过信鸽,在夜幕降临时传回了镇荒城。
林凡看着密报,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第一步,成了。
离间计的种子已经播下,现在只需要等待它生根发芽。
窗外,夏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幕中,镇荒城的城墙巍然矗立,灯火在雨水中晕开模糊的光晕。
更远处,鹰嘴隘的胥国营地、黑水城外的邢国大军、月亮湖畔的羌戎骑兵,都在雨中沉默对峙。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暗流,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