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晨光刺破黑水城上空还未散尽的硝烟。
城墙下堆积的尸体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呈现出一种惨白浮肿的骇人景象。护城河的水早已被染成暗红色,上面漂浮着断肢、破碎的甲胄和浸透血的旗帜。乌鸦群在战场上空盘旋,聒噪的叫声与伤兵的呻吟混在一起,构成地狱般的合鸣。
邢国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庞煖赤着上身坐在胡床上,胸口那道从肩胛斜劈至肋下的刀疤在烛光下泛着暗红。昨夜他亲自督战至子时,最后被亲兵强行拖回营帐时,铠甲上溅满的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血。
“一万两千三百七十六人。”
军司马的声音干涩,报出的数字却如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阵亡四千八百余,重伤三千一百余,轻伤可再战者四千三百余。另外……损毁冲车五辆,云梯二十七架,盾牌损毁无算。”
帐中将领们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日……就折损近万。”一名副将喃喃道,声音发颤,“这仗还怎么打?”
庞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怎么打?就是用尸体填,也要把黑水城填平!”
“将军息怒。”另一名较为老成的将领劝道,“敌军的火器之犀利远超预计,强攻伤亡太大。不如……暂缓攻势,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庞煖冷笑,“胥国在曲沃按兵不动,羌戎在月亮湖也受阻,我们若再拿不下黑水城,四国联军就是个笑话!届时林凡缓过气来,各个击破,我等有何面目回见大王?!”
帐中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一直沉默的蒙骜忽然开口:“庞将军,恕在下直言——强攻确实不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位息国将军。蒙骜面色平静,仿佛昨日右翼按兵不动、保存实力的不是他一般。
“蒙将军有何高见?”庞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高见不敢当。”蒙骜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地图前,“敌军的优势在于三点:其一,火器射程远超弓弩;其二,城墙坚固且有护城河为屏障;其三,黑水、磐石两城互为犄角,可相互支援。”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地图上:“若想破城,必须先破解这三点。强攻,正中敌军下怀。”
“那依蒙将军之见……”
“盾车。”蒙骜吐出两个字。
众将一愣。
盾车是攻城常用器械,无非是在木车上加装厚木板作为盾牌,用来掩护步兵接近城墙。昨日他们也用了,但在守军的火器面前,那些木制盾车脆如薄纸。
“普通的盾车自然不行。”蒙骜似乎看出众人的疑惑,“但若将盾板加厚至三尺,内外包铁皮,中间夹湿土呢?”
帐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三尺厚的木盾,再包铁皮、夹湿土,其防护能力将远超普通盾车。更关键的是,湿土能有效吸收火器爆炸的冲击——这是蒙骜在观察昨日战斗时发现的细节:手榴弹在干燥地面爆炸威力巨大,但在泥泞处威力会大打折扣。
“这样的盾车……”一名将领迟疑道,“恐怕笨重至极,如何推动?”
“用牛。”蒙骜淡淡道,“每车配四牛,不求快,只求稳。只要盾车能掩护步兵抵近城墙三十丈内,弓弩手就可以压制城头守军。届时云梯、冲车跟进,破城有望。”
庞煖盯着地图,眼中光芒闪烁。半晌,他沉声问:“打造这样的盾车,需要多久?”
“我军随军工匠三百,若连夜赶工,三十辆盾车……三日可成。”蒙骜道,“不过需抽调大量木材、铁料,且要就近取土。”
“材料我拨给你。”庞煖拍案而起,“就按蒙将军说的办!另外,从今日起停止大规模进攻,只以小股部队袭扰,让守军不得安宁。三日后,盾车完工之时,就是黑水城破之日!”
“将军英明!”
众将领命而去。蒙骜走在最后,临出帐时回头望了庞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位邢国上将军,终究还是被激将法套住了。
也好。三十辆盾车,足够试探出黑水城守军的全部底牌了。
黑水城城墙上,石猛也在召开军事会议。
与邢国大帐的压抑不同,这里的氛围凝重中带着坚定。昨日一战虽然惨烈,但守军成功击退敌军,自身伤亡远小于敌方,这给了所有人信心。
“敌军尸首已清理完毕,共计四千八百三十七具。”副将汇报战果,“我军阵亡六人,重伤二十八人,轻伤五十人。城墙有两处处破损,均已连夜修补完成。护城河需三日才能清理干净。”
石猛点点头:“伤员救治如何?”
“白芷院正派来的医疗队正在全力救治,重伤员已全部转移至城内医院。另外……磐石城昨夜派来的人员成功焚毁敌军三处粮草囤积点,击溃一支千人队,自身伤亡不足十人。”
“好。”石猛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告诉铁铉,袭扰为主,不必硬拼。只要牵制住敌军部分兵力,就是大功一件。”
“是。”
会议又讨论了弹药消耗、城防加固、百姓安抚等事宜。散会后,石猛独自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邢国营地的灯火。
“将军,您说……敌军接下来会怎么做?”年轻的炮兵营长忍不住问。
石猛沉默片刻:“昨日强攻损失惨重,今日又无动静……他们在想办法破解我们的火器优势。”
“破解?怎么破解?”营长不解,“我们的火炮能打三里,机枪能覆盖百丈,他们拿什么破解?”
“总会有办法的。”石猛喃喃道,“战争就是这样,一方出招,一方拆招。关键是……要猜到他们会出什么招。”
他转身看向城内兵工坊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传令将75毫米火炮不知道城墙上方,并准备好弹药,特别是75毫米穿甲弹。我有预感……很快就要用到了。”
三日后,六月五日,晨雾浓重。
黑水城了望塔上的哨兵最先发现了异常——邢国营地中,缓缓驶出一队巨大的黑影。那些黑影移动缓慢,如同从远古走来的巨兽。
“敌军出新器械了!”
警讯迅速传遍城墙。石猛快步登上城楼,举起望远镜。
晨雾中,三十辆庞然大物正缓缓向城墙推进。每辆车都有两丈宽、三丈长,前部是厚重的斜面盾板,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冷光。车体由四头健牛牵引,两侧各有数十名士兵推动。盾车后方,是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阵。
“将军,那盾板……”副将倒吸一口凉气,“太厚了!”
石猛眯起眼睛。望远镜中,那些盾板的厚度远超寻常,表面还包裹着铁皮。更关键的是,盾板表面湿漉漉的,显然浸过水或夹了湿土。
“传令:所有火炮、机枪准备。”石猛放下望远镜,声音冷静,“先试探攻击。”
“是!”
命令下达。城墙上的守军严阵以待,手指搭在扳机上,炮手调整着射击角度。
盾车群在距离城墙三百丈处停下——这个距离仍在75毫米火炮的最大射程内,但已是极限。
“开火!”
六门迫击炮同时怒吼。炮弹呼啸着划破晨雾,砸向盾车群。
“轰!轰!轰!”
爆炸的火光在盾车前方腾起。烟尘散去后,守军惊愕地发现——那些盾车居然完好无损!只有最前方两辆的盾板出现了裂痕,但显然未被击穿。
而迫击炮弹虽然可以绕过前方盾牌,但仅能够对前后两排中间的人员造成伤害,伤害也被大大降低。
“加厚盾板,还夹了湿土。”石猛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战术,“普通弹药打不穿。”
他转头对炮兵营长道:“换穿甲弹!”
“是!”
炮手们迅速更换弹种。这种专门为应对重甲目标设计的炮弹弹头更尖,装药量虽少,但穿透力极强。
“装填完毕!”
“目标,正前方盾车,自由射击!”
第二轮炮击开始。
穿甲弹以更高的初速飞出炮膛,狠狠撞在盾板上。这一次,效果明显——一辆盾车的盾板被击穿,后面的牛和士兵惨叫着倒下。
但只有一辆。
其余二十九辆盾车继续缓缓推进,速度虽然不快,却坚定而不可阻挡。
“将军,穿甲弹存量有限!”炮兵营长急道,“每门炮只有二十发!”
石猛心中一沉。他明白,对方赌的就是这个——用厚重的盾车消耗守军珍贵的穿甲弹。一旦穿甲弹耗尽,这些盾车将如入无人之境。
“停止炮击。”他果断下令,“放他们到两百丈内,用迫击炮覆盖盾车后方!”
“是!”
炮声停歇。战场上只剩下盾车沉重的行进声和牛的低吼。三百丈、两百五十丈、两百丈……
当盾车群进入两百丈范围时,城墙上的六十门迫击炮开火了。
“嘭!嘭!嘭!”
炮弹划出高高的弧线,越过盾车,砸进后方的步兵队列。这个距离,迫击炮的精度极高,每一发炮弹都能带走数条生命。
邢国步兵方阵顿时大乱。但很快,督战队的刀斧逼着他们重新整队,继续跟进。
盾车群仍在推进,对后方的伤亡置若罔闻。
一百五十丈。
一百丈。
这个距离,机枪可以开火了。
“打!”
一百挺轻机枪同时喷吐火舌。子弹如暴雨般泼洒在盾板上,发出密集的“噗噗”声,却只能在铁皮上留下浅浅的白痕。
没用。
石猛脸色凝重。这些盾车的防御力远超预期,机枪子弹完全无法穿透。
八十丈。
邢国弓弩手开始从盾车后方抛射箭矢。虽然距离尚远,箭矢稀稀拉拉,但这意味着守军已经被压制——盾车成功地将弓弩手护送到了有效射程内。
“将军,怎么办?”副将声音焦急。
石猛盯着越来越近的盾车群,脑中飞速运转。正面硬拼不行,穿甲弹数量有限,必须想办法从侧面或后面攻击这些铁乌龟。
他忽然想起林凡战前交代的一句话:“任何防御都有弱点,找不到,只是因为站得不够高。”
“传令!”石猛眼中闪过锐光,“一营、二营从左右城门悄悄出城,绕到敌军两翼。不要接战,只用手榴弹和炸药包袭击盾车侧后!记住,打了就跑!”
“是!”
命令迅速传达。很快,黑水城左右两座侧门悄然打开,各五百名士兵猫着腰溜出城外,借助地形掩护向两翼迂回。
与此同时,盾车群已推进至五十丈内。
这个距离,邢国弓弩手的箭矢已经相当密集。城墙上开始出现伤亡,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又被医护兵拖下城墙。
“稳住!不许露头!”石猛厉声喝道,“等他们再近些!”
四十丈。
三十丈。
盾车后方,邢国士兵开始推出云梯和冲车。显然,他们准备一旦盾车抵近城墙,就立刻发起总攻。
就是现在!
石猛猛地挥手:“手榴弹!集束投掷!”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点燃集束手榴弹——这是将五枚手榴弹捆在一起,威力大增——用力扔向盾车。
“轰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在盾车前方响起。这次,终于有了效果——两辆盾车的轮轴被炸断,瘫在原地;三辆盾车的牛受惊,拖着车体横冲直撞,扰乱了队形。
但仍有二十五辆盾车继续推进。
二十丈。
城墙上,士兵已经能看清盾车后邢国士兵狰狞的面孔。
“点火油!”石猛嘶声下令。
早已架设在垛口后的铁锅被推翻,滚烫的火油顺着城墙泼下,浇在最近几辆盾车上。紧接着,火箭射出。
“轰——!”
火焰瞬间升腾,三辆盾车陷入火海。车后的士兵惨叫着四散奔逃,连牛都发出凄厉的哀嚎。
然而,更多的盾车仍在逼近。
十丈。
最近的盾车几乎已经贴到护城河边。车后的邢国士兵开始架设浮桥,云梯手准备就绪。
就在这时,战场两翼突然响起爆炸声。
迂回出城的一营、二营终于到位了。他们从侧面靠近盾车群,将炸药包扔向盾车防护薄弱的侧后方。
“轰轰轰——!”
连续的爆炸中,五辆盾车被掀翻,车体破碎,露出后面惊慌失措的士兵。
“好!”石猛在城墙上看得真切,“继续!炸毁这些铁乌龟!”
但邢国军队反应极快。两翼迅速分出部队拦截一营、二营,双方在战场边缘展开激烈交火。
正面,剩余的二十辆盾车仍在推进。浮桥已经架设完成,第一辆冲车开始过河。
千钧一发。
石猛猛地想起什么,对炮兵营长吼道:“穿甲弹!瞄准盾车底部轮轴!那里最薄弱!”
“明白!”
最后十五发穿甲弹被填入炮膛。炮手们屏住呼吸,仔细瞄准。
“放!”
炮弹呼啸而出。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三辆盾车的轮轴被精准击断,车体倾斜,堵住了后面车辆的道路。
但仍有十七辆盾车越过了护城河,冲车开始撞击城门。
“咚!咚!咚!”
沉重的撞击声如巨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黑水城的包铁木门在撞击下剧烈震颤,门后的顶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滚油!继续泼!”石猛亲自提起一锅滚油,从垛口倾倒而下。
惨叫声再次响起。
可盾车实在太多了。一辆被毁,又有新的补上。邢国士兵如蚂蚁般从盾车后涌出,架起云梯,开始攀爬城墙。
“盾车战术……成了。”他转头对蒙骜道,“蒙将军此计大功一件,待城破之后,本将必在邢王面前为你请功!”
蒙骜微微躬身,眼中却无半分喜色。
他望向黑水城头那面依然飘扬的“林”字大旗,心中隐隐不安。
石猛……你会就这么认输吗?
林凡……你又在哪里?
战场上空,乌云再次聚集。
雨,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