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
青铜鉴中浮着未燃尽的兰膏,幽蓝的火光映得四壁的云纹壁画忽明忽暗。
章台宫人原以为皇帝定会先去甘泉宫或者椒房殿,他们在看到嬴政身影出现那一刻,瞬间呼吸要作止,在嬴政踏入宫殿更早之前,乌泱泱跪伏一片。
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砸在冰冷的石砖上。
皇帝身后紧跟着的是李斯、王贲。两人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万籁俱寂之际,殿外通传,“郎中令冯去疾求见皇帝陛下。”
声音久久晃荡出去,又在空阔的殿内返回。
嬴政指间夹着一卷竹简,墨迹已被指腹摩挲得发晕,却半晌未翻动。他忽然猛地攥紧竹简,指节碾过竹片的棱角,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赵姬在雍城离宫病逝的消息传来,他在撵中观舆图,朱笔猛地戳破竹简,墨点溅在“邯郸”二字上,洇成一片深褐。
顷刻之间,他心里深处,那荒废了三十年的地方被一种莫须有的痛苦瞬间填满。
他迅速下了车撵,在李斯与王贲错愕之下,策马疾驰。
邯郸、吕不韦、长平、嫪毐、成娇,这些人和事搅和在一起,飞速擦过。
官道旁的白杨树早脱尽了叶子,光裸的枝桠如枯骨般刺向灰蒙的天,每一次风过,都发出“呜呜”的悲鸣,似有魂魄在枝桠间穿梭。
他往的是甘泉宫的方向。
但甘泉宫乃是离宫,中间隔着上林苑,还有一条渭水。
上林苑这地方仿佛注定要他不得安宁,上天好像偏在这一天要他知道什么叫天命残忍。
第二道密令出现。
随行在侧的李斯心一沉,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径直跪了下来。
“旧伤复发,沉疴不起?”嬴政顿住,一秒之后,太阳穴骤发剧痛,眼前猛地一黑,将要坠马。
“陛下!”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越过山海,帝王之威在生老病死前,竟似琉璃盏般脆弱。
如果没有母亲与妻子,他不可能从赵国的围剿下爬出邯郸。
母亲的爱吗?雍城那两个小孩叫着要杀了他,也要当秦王的时候,一切早已在他心里坍塌。
他能相信什么呢?
他找回了记忆的妻子,他好不容求来的美好,如今也在濒临死亡。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人,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夏无且颤抖地说什么‘臣死且请寻扁鹊良药’。
十二岁即位起,多少事都在一遍遍告诉他人定胜天。
他自诩自己是个绝对信奉现实的人。
但偏偏要在他刚刚志满天下之际,就在泰山封禅的第二年,要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天命胜过人事。
他感觉到冬天的冷。刀子一样锋利,一寸一寸,一刀又一刀划在他身上,脸上。
上天不让他凭他意志留住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个自称仙师的人请东渡仙道,徐福声称,他能求得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仙法。
他还能再相信什么?他又能留住什么?上天要给他什么?
方才李斯手尚伸出要扶皇帝,但李斯哪能比得过武功高强的赵高。
赵高及时扶住,又极巧妙地绕开李斯,立刻凑上前对嬴政道,“陛下,陛下莫不是忘了。扁鹊之药就在宫中。当初丞相大人之子曾奉上此物以成韩非之局,交给了陛下两颗屏息之物。”
短短一句话,杀人不见血。
李斯表情肉眼可见僵住。韩非下狱,他欲自杀之时,李贤尚未加冠。难道那时,他这个儿子已为嬴政做事?李斯轰然后背发凉。
嬴政提出立即交此物给夏无且。
赵高眼睛一压,垂首恭顺道,“陛下,那一颗药丸一直放在少府之中。只是李监察前日取走。”
“仆臣这便速速派人去取。”
铅灰色的冻云低低压着咸阳城头,将最后一丝日光绞碎成齑粉。
许栀并没有像蒙毅预计那样被车撵带回芷兰宫。
赵高笑着复述了说给嬴政的话。
“殿下。莫怪仆不曾提醒过你。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帝太后薨逝,皇帝陛下也不曾至甘泉宫。你莫要辜负蒙大人违了律法放你出宫的心啊。”
“你什么意思?”
赵高选留在这条巷子就是有意让她看到章邯被押送的场景。
“章少府负责宫廷供应、皇室用度等诸多事务,这般关头竟然遗失宝物。陛下迁他至边疆戍守。”
“怎么,少府之事也是府令的手笔?”
赵高听她语调还算从容,角帘掀开,见她着了素衣秦袍,该是去过甘泉宫。
不过,她还真能沉得住气,眉宇之间比李斯还要冷静。
他颇有些欣赏。
于是,赵高笑道:“公主殿下自幼颇得皇帝陛下宠爱,又一贯伶牙俐齿。仆臣从来都希望公主能好好当一个公主……仆臣以为,殿下当务之急,该要关心活着的人啊。”
许栀蹙眉。“你对我母后做了什么?”
“怎敢?夏无且说过皇后之症与当年张少傅之状无二,如何不是燕人的手法?公主当务之急不当与我争论,您该要快快去寻少府遗失之物。”
许栀这才渐渐发觉宿命的真相。
她拿着结局回到开头,这条路上植被不同,可山峦依旧。她捏着上一次的答案顺序,好不容易灭国之战的A卷通过,可b卷难度呈现指数升级。
“仆臣以为李大人医术高明,或是要借鉴扁鹊药法,以治眼伤。”
赵高的确是秦朝的隐患,但出题的却不是他一个人。
此话,他要么是在离间她和李贤,要么他就是在假惺惺提醒她李贤不可信。
许栀兀自发笑,难怪当年李贤不要她触及赵高,搅天下之乱者,其心力可见一斑。
李贤从来就不是个善角。他为了回到咸阳能在蜀地忍好几年,为了灭掉韩国半路抛下她的事也能做出来,更别说设计张良,利用王绾。
他甚至连造反的事情都想过。在许栀看来,他好像就没有什么底线,故而再离谱的事,她好像也能消化得了。
她看了赵高一眼,赵高脸上平静如水,见不到任何怨毒之色。
面临一片冬日寒风,她竟生出了些凛然对抗风霜的毅力。
“呵呵,多谢府令提醒。”
赵高显然对她的笑有诸多不解。
下一秒,她嘴角的弧度还没放下来,眸中却是寒冷无声,“李贤那里我会自己去问。不过,不日前,我且曾偶然听说了许多你的罪责,还请府令好自为之。”
她说罢,独身迈向章台宫。
她推开殿门,望向王座上,打碎威严深沉的黑暗。
——
大概李贤只有发觉他是个大夫,还能悬壶济世的时候,才会记着一些道德底线。
刘邦诧异,李贤不是普通人,他是秦国高官,且是不近人情那种。他在会稽九死一生,他俩相互扶持支撑到了扶苏的军队来援助,也没能让李贤放弃追责他手上那韩国贵族横死途中的罪名。
还好因为嬴荷华,那所谓楚地匪贼承担不少罪名。
然而当下,李贤竟然亲自登门了
他在门口跪,刘邦不是绝不乱占便宜的人,就算听到儿子嗷嗷地哭喊。
他还是打算在李贤施展吕泽口中绝无仅有的医术之前,先问清楚这个李大人为什么大发善心。
刘盈见到了舅舅口中所言的“神医”,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想要乱舞他的手脚,可身体动弹不得。
少年因痛而发出的呻吟。
这时,一个小女孩儿抓住了他的袖子。
“阿椿求你救救我弟弟。我求求你,救救他。”
救救他。
救她……
一旦他决定要做一个医生,救人,必定尽心尽力,绝不偏移。
那颗药丸被刘盈咽下之后只能堪堪保住他的性命。
汗水涔涔,李贤丝毫没停。
他不曾娶妻,更不曾有子孙后代。
他父亲能在临终前恍然大悟的东西,他感受不到。
他腐朽的灵魂之中,居然触碰到了一点半点曾经向往不得的酸楚。
“你既是公主看重的人,我对令郎出手相助又有何难?”
刘邦最初没明白这个前因后果。不过看见儿子脸色转而红润,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又想了想听到那句话,完全赞同吕泽所言,和嬴荷华沾点边可以保命。
屋内的血污,药味就这么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