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中各个宫殿之间相距甚远,甘泉宫又在主要宫殿之外。最先到甘泉宫的是乘参车来的不是后宫,反而是朝官们。
宗正、接着是奉常,郎中令,接着的还有博士史官,卜官。
十年间,没来过甘泉宫的人,好像在这天傍晚,全部到齐了。
太后与皇帝关系不合,稍有资历的朝臣心照不宣,此番薨逝,是左是右难以估量,不论如何,为防止生变,郎中令冯去疾迅速调集了守备,将甘泉宫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并安排当依律来各级官员。
他们还不知道皇后昏迷之事。宫中秘闻,多少人记着的还是帝后的陈年旧闻。
“不若往秋月殿中去请胡夫人?”博士官道。
“不妥。”有人打断。
章邯顺势道:“胡夫人从不涉及此类事,公子胡亥不过幼童,怎能涉丧葬之事。”
“章少府此言差矣。胡夫人的位份仅在皇后之下,此间,长公子、丞相在外……”
奉常看了眼冯去疾,两人交换眼神,达成某种协议。奉常请而向嬴腾拜道:“大宗正是当下资历最深,又为皇帝陛下之叔父。下官以为,丧仪之事还请宗正定夺。”
嬴腾素知葬礼之备存着何种棘手——是要大办赵太后丧仪,还是从简……在嬴政恰好不在宫中的情况下,他不敢触碰皇帝封闭近二十年的往事。
其他的官员未必不知这一点。
众臣正在首推嬴腾,左右推脱之际,一个气质非凡,着一身黛色长袍的女官在长阶尽头出现。
她腰际垂挂朱色单绶……
“沈女使?”朝官们面面相觑,又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差点忘了,永安公主从楚地回到了咸阳。只是她还被禁足期间,非令不得出宫,更不可擅自与会朝臣。
奉常欲再提胡夫人。
奉常乃九卿之首,他职用不多,一旦有婚丧嫁娶,整个流程之中,他尤为重要。奉常对永安公主非常抵触,乃因为十年前,张良差点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但后来,张家受昌平君牵连出事,连带着奉常与御史,一度都成了烫手山芋。
气氛焦灼,一时难分。
沈枝见到了眼下这位经由李斯举荐任职的奉常。正直小殓,远远能看到身穿大袍之人招魂仪式。常年服侍太后的宫人在殿前屏声静气。
“皇太后溘然薨逝,殿下伤怀之至。”
“公主殿下尚在禁足,何以出面至此?”
沈枝反问,“然诸位大人聚集于殿前,可曾担忧惊扰太后?”
冯去疾闻声,这才出了偏殿,他看到沈枝手里一枚纽印……这才惊悚,难道沈枝背后的人不是永安公主?
他肃然道,“女使此言差异。皇帝陛下回宫还尚时日,皇后娘娘却不曾现身主持祭礼。此下小殓已尽,皇帝陛下前为我王时,曾通告臣等以言。臣等皆是密行于此,绝非擅自前来。”
“大人可知时过境迁,当下的境况与二十年前不同了。”她扫视一周,“大人们在此聚集,难道不怕陛下不快?”
“……”奉常顿了顿,“那依你之见……”
沈枝收起手心纽印:“公主殿下回咸阳已有三月,皇帝陛下未曾多责。丞相与廷尉问询之后也别无异样,公主曾在王贲回朝之日于城门接风,不若去芷兰宫请公主到甘泉宫。”
奉常正思索着。
博士官忽然插话道:“如此说来,永安殿下的确可担当重任。”随后,跟着不少附和之声。
在不远处,蒙毅车内,听到这些的许栀纹丝不动。
蒙毅知道嬴政实际上对赵姬的情感很是复杂,绝不是表面上的疏离憎恨。博士官欲图要嬴荷华担责之言。
他当正要起身下车,被她按住了手臂。
她快松开手,“还不是时候。”
蒙毅疑惑,他看着她,“你知道吗,那枚纽印,非禁内密阁之人不得。”
她没回答。
“你相信沈枝?”
“我相信父皇。”她弯起眉梢,“如果是父皇要沈枝来我身边,那也不算件坏事。”
蒙毅怔愣,他直白道出了多年前在古霞口那桩往事……“那时候皇帝陛下已知意吕泽与赵嘉之事,沈枝是吕泽未过门的妻子,皇帝陛下早就知晓。包括当初怀清来秦随行之人有与成娇之间的联系……说来,若非李由说,你当初在博浪沙宁可自己坠马也要一同救下沈枝……她护你不力,皇帝陛下早就并夷其三族。”
“我救了她。这样不是很好?”她拨动手上那只很宽的珊瑚玛瑙镯,自问自答,“她为父皇做事和为我做事都是为秦国做事罢了。她能活下来,那就很好。”
蒙毅怔住。“公主既然知晓……那为何当初你在楚地,你要沈枝先回秦?”
她诚恳道,“其实我也是见那奉常官反应才确信。要瞒过赵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将计就计也是个好办法。”
她在下车之前回过头,正色,“蒙毅,他是一个很狡猾的人,稍有差池,我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看他满脸不可置信,忽然笑了出来,“六国余孽是祸根,但父皇在时,他们不过跳梁小丑。可你看,他一出手,欲借昭蓉之手杀我,又重伤李贤,接着太后病逝,母后重病。恐怕,对父皇来说,这才是直白插入人心的尖刀。”
她说罢,忽觉蒙毅那张常年不待见她的脸,竟多了种让人愉快的错愕。
“若如公主所言,你出面,不是正中他下怀?”
“甘泉宫骤然出事,赵高身世成谜,说出去也没几个人相信。不过有的事,说给别人听是理解不了的。必得要他亲眼见一见才能知晓真相。”
许栀说完,便要矮身掀帘。
“永安……”
蒙毅意外地叫住了她。
“?”许栀回头。
蒙毅的声音如常低沉,可不似往日那般审慎。
“若公主所言属实,臣绝不会放任此等奸恶之人横行于此。”
“蒙毅?”
他的眼睛沉静处又如深潭藏玉,眸光流转间,既有沙场点兵的锐利,亦有运筹帷幄的沉敛。
他握上身侧的佩剑,先嬴荷华一步下了车。
听她以身入局,他心里下意识不舒服。
他只是不愿意见到和古霞口一样的场景。他认为根本用不着演戏才能揭发罪恶。
蒙毅侧过身,阳光投射在他山纹官服之上,如有山雾浮动。
“皇帝陛下尚未回宫,甘泉宫前朝臣却已聚会于此。太后此事本就棘手,当下皇后重病,公主为皇后之女,当在长公子在外时,尽孝于榻前。浑水不要趟。不应出面就不要出面。”
“臣曾与故韩旧臣对弈,听得一赠言,举棋之人当在棋面之上,坐观风云,从容淡静。公主既受教于此人,必然明白其中之意。”
“可我宁为局中之人,又该何解?”
蒙毅微怔。也不知道是淳于越还是张良把她教坏了,让她早年跟着韩非所学的都被她忘光。这哪里是君主之道?分明是做辅相的材料……
他道,“那臣只能告诉公主。臣当年可以此人检举入狱,如今臣身为廷尉,便更不忘初心。”
许栀微颤,得到蒙毅这句话,她觉得无异于取信于他。
“有了蒙大人这句话。我觉得就算你再告诉我说,父皇让你留在咸阳是来监视我的,我也觉得很值当了。”
蒙毅真的是个很忠直的人,毕竟他说起真话伤害人,也从不掩饰。
“公主所言不假,事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挥手让车往前。
蒙毅望着驶向咸阳宫的车撵,他觉得坐在里面的人一定在骂他。
他好像看到她那不多的良心中仅存的可爱固执。
以至于昆仑山巅的冰终于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