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工作从来不是一件接一件,一桩接一桩。
任务和案子,总是累积着,重叠着。
这考验着组织者的组织能力和协调能力。
齐多芮自从租界的修道院出来,到西郊主持卷烟厂的工作,就一直吃住在工厂,跟工人们在一起,这里也成立了工运组,她是领袖。
叶维美早在半个月前,就跟叶维美提过,要去香港待一段时间,时间跨度可能得一年多。
为了家族事业的延续和对地下党的财力支持,她希望齐多娣物色一个有能力又上心的经理人选。
齐多娣曾问过原因,叶维美的解释是家族产业在香港有些问题,需要自己处理。
齐多娣通过组织关系,从香港那边得知,叶氏企业虽然在香港起起伏伏,但没有大的变动,知道女人不想说,他也不会多问。
当时就想到了事业步入正轨的卷烟厂。
他姐姐的能力和忠诚都毋庸置疑。
不过从幕后到台前,这一变动会产生很多后遗症,比如,在修道院,郑开奇和德川雄男都见过她姐姐。
当然,姐姐当时出来的晚,已经做过一些伪装,在叶氏工作,也可以相反的做一些伪装,问题应该不大。
他问过郑开奇。郑开奇的原话是,“有较低概率看出来。德川雄男并不是喜欢盯着女人看的人,而且当时他的注意力都被翠莲吸引。
稍微变更外貌,在更改乡音,问题不大。”
更改部分外貌和更改乡音,对齐多芮来说,并不是难事。
找一个经常跟日本人接触,还不露怯的女人,并不是简单的事。
最终还是选择了姐姐。
叶维美走了,姐姐通过内部会议上位,日本人那边就有专人在场。
包括,楚老二的姐姐,楚涟涟。
这些搞经济的人提出了很多难题,都被齐多芮一一解决。
并且,宪兵司令部晴川胤的代表直接递上去一个单据。是借条。
有借无还的那种。
齐多芮直接削减了20%后签字通过,那代表稍微皱了皱眉头,就带着钱离开。
这足以表明,齐多娣有完全的决定权。
而且,跟之前差不多,叶维美也不会每次都百分百接受。
齐多芮跟齐多娣说道:“削减一下,让他们知道我来了,也不是随意拿钱的对象。”
齐多娣点头,他在会场外等了好一会,终于姐弟俩能聊一聊。
新四军这一趟来师长一行,至少停留两天。
所要商议的内容不少,也有一部分是钱财需求。
不光要看西郊卷烟厂,还要顺便看叶氏的很多企业的运行模式。
这些都得跟姐姐沟通,姐姐还要跟叶氏家族内部沟通。
细枝末节见功夫,必须小心谨慎。
沟通了大半天,天色就慢慢有些发黄。
看了时间,齐多娣约摸着,新四军的一行五人应该快到指定地点,这才告辞离开。
心中微微靠了谱,他回到了南郊的茶点。
装修结束了,店面扩充了些,增加了些花茶和绿茶的品类,同时,他开始卖雪茄。
雪茄是走私来的,昂贵。只为潘大年服务。
是的,他找到了潘大年喜欢抽的那种雪茄的东南洋供应商。
郑开奇能安心的赴每一场危险十足的约,他齐多娣,整个上海地下党,功不可没。
急智能险胜,运筹帷幄才是常胜之道。
自己泡了壶茶,郑开奇就慢慢悠悠走了进来。
“这么大茶店,就你自己一个人?”
“还不是要跟你见面么。”齐多娣没好气说道:“吃饱了么?我可是忙了一天。”
“矫情。”齐多娣把华懋饭店打包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会我走了,你慢慢吃。”
齐多娣说道:“军部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提议,改用了新的方案。”
郑开奇点头道:“也该是这一种,毕竟眼下一片模糊,根本无法揣测事情的发展方向,这样是最稳妥的。
什么时候到?”
“按照约定,还有半个时辰吧,估计就能跟曼妮联系上。
你那边得继续获取情报。”
“放心吧,今晚是郭达的行动队值班,我约了他下棋,正好去会会润土。他那边应该还能套出来些情报。
只是此人后续的处置方案,不好说。”
齐多娣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人啊,被裹挟进来他毫无选择。”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找个好的借口,把他转进西郊监狱,最后想个理由放出来的。”
自己女人被挟持,被杀,他只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人。
两人简单一沟通,郑开奇问道:“我沿途救下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给小刀引路的,学运组组长老薛的女儿。”
郑开奇皱眉,以他的身份,不应该跟其他组的成员有接触。
“她怎么没撤退?”
“为此老薛还说我。他女儿那天高烧,结果交接后应该是体力不支被烧昏迷了。
直到行动开始,被铁塔救下,他们撤退时不方便带走,只能在你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暂时安置了她。”
郑开奇无奈道:“我没办法,为了救她,也为了不让樱花小筑怀疑,还特意跟老雷说让他告诉她我的名字。”
齐多娣没来由骂了句,“你啊,盛世肯定是个情种。”
郑开奇反唇相讥,“不然呢?让樱花小筑怀疑?她回去跟教授一沟通,肯定知道我知道她不是叶小姐,那样的话就会怀疑那个女生。她一查,整个学运组估计都会有灭顶之灾。
只要她不主动找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不能透露你的身份,更不能警告她,她找不找你,谢不谢你,都不好说。”
齐多娣来回走动着,:“算了,眼下顾不得她,等我问问老薛他女儿的秉性再说。先做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再说。”
郑开奇说道:“还有件事情。”
齐多娣:.............
“什么!!!!!”
齐多娣无语了。
“小姨来了?”
“嗯。”
齐多娣问道:“你给日本人资料里,有没有?”
“没有吧?”
没有吧?
齐多娣无语了,“大哥,会死人的。”
何止会死人?
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齐多娣倒吸了口凉气。
现在已经不是走不走的问题,即便小姨走了,日本人照样会关注。
日本人对自己辖下特务的审查,是不间断的。
小姨和阿奎那么大张旗鼓的出现,出现当天周围出现了死去的杀手,这一切肯定都牵动了他们的心弦。
现在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风雨欲来。
“你的备案信息,应该是特务科时期吧?”
“不错,当时你姐夫出事,老孟被通缉,我在酒馆里心乱如麻。老孟连夜联系我,定了些事情,当时是什么事情来说,说了转钱的事,说家里有嫂子有哥哥......”
这些事情,跟齐多娣之前都沟通过,时间不多,但这一年经历了太多太多,这些细枝末节不可避免的模糊了。
“哥哥,嫂嫂......”
齐多娣沉吟着,“当然,还是有弥补的空间。毕竟小姨这种亲戚身份,是可以在排除在直系亲属内的。问题不大。”
郑开奇说道:“我可以解释跟小姨分别许久,刚刚相认。
但日本人应该会趁机让哥哥嫂嫂一家子也来。
来个大认亲。”
齐多娣微微张了张嘴,随即认同,“以德川雄男办事于无形的风格,他真有可能促成此事。”
郑开奇继续说道:“樱花小筑已经跟德川雄男说了她的那些猜测。所以,德川那伙计,真的再次怀疑我了,今天上午在码头,如果没有眉眉的出现,我会很被动。”
“有多被动?”
“相当被动。”
“我想问你呢,你是被叶小姐的事情给急躁了么?这次这么顾头不顾腚。”
“请文雅一点,齐兄。”
齐多娣摸了摸下巴,“我忽然记起来,在叶小姐面前我也是说了这五个字,她笑得呀,鲜花一样。”
“我真的是谢谢你啊。”
“不用客气。”
齐多娣笑了笑,“行吧。在这待的时间太多了,撤吧。”
两人怀揣着各种压力和责任,再次分开。
郑开奇马不停蹄,直接去了特工总部。
敲开了郭达的门,郭达正惊慌的把一瓶红酒往抽屉里塞,看见了郑开奇,这才有些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是你小子。”
“看见你出糗,都习惯了。”郑开奇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嘛,值班期间酗酒。酒哥,你要完蛋了。”
“别吓唬哥哥,”郭达拉他过来,“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中将晋升仪式都不帮忙,现在下班了,不在家搂老婆,来这里干嘛?”
“想你了。”
两人聊了一会,郭达拿出来几个填报单,“兄弟啊,既然来了,给我签几个单子吧。”
郑开奇下意识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这里没有印章,明天再说。”
“哎呀,你签字就有用啊。”郭达嘿嘿笑着,“一家人嘛。”
郑开奇转了转眼睛,“来吧,上二楼,给你盖章。”
“那么麻烦。”
“你以为呢,开玩笑啊。”
郑开奇起身,两人上了楼。刚到了总务科门口,发现里面有人。
“总务科也值班?”
“我的人从来不加班。”郑开奇疑惑开门,发现崔琬正要起身。
“咦?你还没走?”
“科长!”崔琬脸上的慌乱一闪而逝,“账目有点多,所以,整理了下。”
不说郑开奇,郭达都看出来了。
两人都没说话,看着崔琬离开。
郭达试探着问道:“这小妮子,日本人的?”
“别乱说。”郑开奇眼睛深深看了眼刚才崔琬站的地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锁开抽屉,给郭达签了字盖了章。
郭达接过来,在那吹,然后妥帖的折起来收好。
“我说兄弟,不是哥哥倚老卖老啊,咱们俩从特务科一路走过来,互相帮衬到现在吗,不容易。
但是你别觉得日本人觉得你有用就会优待你——”
郑开奇正经看着郭达。
此人也能说点好话?
郭达低声道:“是不是做空账目了?坏账不少吧?我跟你说,日本人的心眼可是比针眼还要小。”
郑开奇一滞,“都说的什么。”
郭达冷笑一声,“看刚才崔琬的架势,估计每晚结束都会这么干么?偷偷摸摸的,日本人在盯着你呢。”
“日本人谁都盯啊。”郑开奇不以为意,看着郭达笑着说道:“你们这些世家,倒是挺有意思,明知道日本人这德行,还投靠。”
“哎,这可不是投靠啊,我先说好。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固然没有选择,日本人也没有选择。
不管我的职位高低,在特工总部必须有我所代表的家族的一席之地。”
郭达冷笑一声,“只要我不投共,不抗日,日本人就会留着我。”
郑开奇叹了口气,“这就是世家的底蕴?”
郭达得意洋洋,“你要是熟读史书,兄弟,你就知道,从古代到现在,财阀,乡绅,家族,才是巩固一方的根本。
日本人火烧上海九日,遇到世家也得让一让。
他们如果想把上海变成焦土,那就不说了,但如果想管理上海,统治上海,利用上海反哺日本本土,那我们这些世家,就是他们,必不可缺的助力。”
郑开奇沉默。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听楚涟涟说的。
上海底蕴深厚,上海的世家自民国后,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
财富,人脉,资源,口碑,形象。
郭达说道:“谁,想统治上海,必须得与我们世家打交道。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以后日本人被打回去管理上海的国民党。
不管是谁,只要想在上海待的舒服,就离不开我们。”
离不开么?
郑开奇笑了:“黄巢认得不?”
郭达一斜眼,“哪个警署的?”
“没事了酒哥。去吧去吧。”
等郭达到了门口,郑开奇突然喊住了他,“什么醒酒什么时候来找我,一个小时,过时不候。”
郭达立马来了精神,两步就到了沙发这边,“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深更半夜来的,来来,给哥哥说一说。”
郑开奇冷笑一声,“你不是世家么?有恃无恐的。”
酒哥挤了满脸褶子,那张老脸菊花瓣绽放,“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