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守尸人兜帽下干枯的嘴唇和灰白的手指。他提出的要求如同冰锥,刺入营地凝滞的空气。
“安抚……一个东西?”独目叟率先打破沉默,独眼死死盯着守尸人,“什么东西?怎么安抚?说清楚!”
守尸人用黑棍慢悠悠地拨着火,声音毫无波澜:“一个‘噪音源’。哭风洞深处的风声,有一部分是它发出来的。最近它‘醒’了,声音太吵,还引来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让我没法安心做研究。”
“是什么怪物?”影蛛忍不住问,声音发紧。
“怪物?”守尸人似乎笑了笑,嘴角的皱纹扯动,“算是吧。一个被‘注视’得太久,把风声和执念糅在一起的……可怜虫。以前还算安静,最近不知怎么,活跃起来了。”
“它很强?”陈渊问,后背的灼痛让他声音有些发颤。
“对你们来说,很强。”守尸人直言不讳,“它能操控声音,扭曲感知,还能引出心底的恐惧具象化。硬拼,就你们现在这样子,不够它塞牙缝。”
“那还让我们去送死?!”独目叟怒道。
“所以说是‘安抚’,不是‘除掉’。”守尸人抬起眼皮(尽管看不见眼睛),目光扫过众人,“那东西的执念核心,是一段不断重复的‘记忆回响’。找到它,用特定的方式‘回应’那段回响,或者……用足够强烈的、能覆盖它的‘情绪’去干扰,让它重新安静下来。就像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虽然这孩子有点……危险。”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操控记忆和恐惧的怪物?这比单纯的物理攻击可怕得多。
“为什么是我们?”陈渊喘息着问,“你的人不能去?”他看向灰鼠和土狗。
“他们不行。”守尸人摇头,“灰鼠和土狗的心……太‘简单’,也太‘冷’。引不起那东西的共鸣,也干扰不了它。你们不同。”
他指向陈渊:“你有‘标记’,身上还带着观测者(辰)的记忆碎片,对‘回响’类的东西可能有特殊的感知,甚至……抵抗力。”
指向担架上的凌清雪:“她有古界剑魄,虽然沉寂了,但那种纯粹的‘界定’与‘守护’意念的残留,对某些执念有天然的克制。”
指向厉锋:“他被星煞侵蚀,生机将绝,这种极致的‘生与死’边缘的痛苦和挣扎,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情绪’。”
最后指向苏婉、影蛛、独目叟,甚至阿吉:“你们各有各的恐惧、执念、过往……够杂,够乱。而杂乱的‘声音’,有时候比单一的‘噪音’更能干扰那个追求‘纯粹回响’的家伙。”
他的分析冰冷而精准,仿佛众人只是他手中的实验材料,各有用途。
“你在利用我们做实验。”陈渊一针见血。
“是交易。”守尸人纠正,“我提供‘标记’的信息和暂时的庇护,甚至可能指点你们救治同伴的方法。你们替我解决一个小麻烦,并分享情报。公平。”
“公平个屁!”独目叟啐了一口,“让我们去对付一个听都没听过的鬼东西,死了白死,活了还得把老底都告诉你!”
“那你们可以拒绝。”守尸人收回目光,继续拨火,“带着冰晶和这孩子离开。雪狼帮的人应该快找到营地了,裂谷里的其他‘住户’今晚也会活跃。祝你们好运。”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离开是死,留下接受任务,可能也是死,但至少有一线生机和情报。
陈渊闭上眼睛,迅速权衡。后背的“标记”正在加速侵蚀血符,厉锋只有三天时间,凌清雪不知何时能醒,队伍急需补给和安全环境……守尸人虽然危险,但目前看来至少目的明确(研究归墟相关),且需要他们“活着”去完成任务。
“任务完成,你保证告诉我们解除标记的方法,并提供救治厉锋的可行方案?”陈渊睁开眼,看向守尸人。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知道的部分,以及裂谷里可能存在的资源。”守尸人很谨慎,“‘标记’是‘深潭凝视者’所留,那家伙的层次很高,解除方法我未必有。但如何压制、延缓,甚至利用,我知道一些。至于星煞侵蚀……裂谷深处有一种‘阳煞石’,配合特定手法,或许能拔除部分,吊命更久。”
“或许?”独目叟冷哼。
“这里是绝地,没有‘一定’。”守尸人声音平淡,“就算在我这里,你们也只有‘或许’能活。外面,连‘或许’都没有。”
陈渊沉默片刻,看向独目叟和苏婉。独目叟独眼赤红,显然极不情愿,但最终狠狠点了点头。苏婉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也轻轻点头。影蛛则低下头,不敢表态。
“好。”陈渊吐出一口气,“我们接。但出发前,我们需要休整,处理伤势,至少……吃点东西。”
守尸人似乎早就料到,灰白的手指一弹,一颗灰扑扑的、龙眼大小的丹药落在陈渊脚边,又对灰鼠示意了一下。
“这颗‘镇痛固元散’,能暂时压制你的伤痛,恢复一点体力,但会透支些生命力,你自己权衡。灰鼠,给他们点吃的和水。”
灰鼠从怀里掏出几个硬邦邦的、看不出原料的黑色饼状物,以及一个皮质水囊,扔给影蛛。东西不多,但勉强够几人分食。
陈渊捡起那颗丹药,没有立刻服下,而是先问:“哭风洞深处的具体位置?那东西的‘回响’大概是什么内容?‘安抚’的具体方法?”
守尸人用黑棍在地上简单划了几道线,勾勒出哭风洞深处一个大致区域:“从这里往东北方向,最深处的冰窟,风声最尖利、最像人哭的地方就是。‘回响’内容……是一段关于‘背叛’与‘遗忘’的碎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场大火,还有……永冻的冰。”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安抚方法,没有定式。有人用同样的悲伤去共鸣,让它觉得不孤单,然后沉寂;有人用极致的愤怒或喜悦去冲击,覆盖它的回响;甚至有人……用更强烈的执念去‘吞噬’它。看你们擅长什么,以及……运气。”
这说了等于没说的“指导”,让众人心更沉。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陈渊收起丹药。
“现在。”守尸人站起身,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站起来时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夜晚是它最活跃的时候,也是风声最清晰、最容易找到它的时候。拖到白天,风声杂乱,更难定位,而且……裂谷白天有更麻烦的东西出来活动。”
“现在?!”苏婉惊呼,“可凌师叔和厉锋统领……”
“他们留在这里。”守尸人打断,“灰鼠和土狗会看着。你们几个能动的人去。”他目光扫过陈渊、独目叟、影蛛,最后在苏婉和阿吉身上停顿了一下,“这小丫头懂点医术,或许有用。孩子……带着吧,冰狩族对这里的某些‘声音’有天生的感应,能当预警。”
“不行!阿吉不能去!”苏婉下意识把阿吉拉到身后。
阿吉却抬起头,小脸带着恐惧,但眼神却有一丝奇异的坚定:“我……我去。我知道一些……阿妈以前教过我,怎么听风里的‘坏声音’……也许……也许能帮上忙。”
“看,孩子都比你们懂事。”守尸人语气平淡,“抓紧时间,服药的服药,吃东西的吃东西,一炷香后出发。”
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走向冰柱迷宫更深处的一个黑暗角落,那里似乎有个简陋的、用兽皮和冰块搭成的窝棚,是他的“研究室”。
灰鼠和土狗则一左一右,守在凌清雪和厉锋的担架旁,如同两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陈渊看着手中的丹药,又看了看勉强支撑的独目叟、脸色苍白的苏婉、眼神闪烁的影蛛,还有紧紧攥着小拳头的阿吉。
没有退路了。
他仰头,将那颗灰扑扑的丹药吞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灼热中带着麻痹感的药力瞬间散开,流向四肢百骸。背后的剧痛和右腿的寒毒麻木感果然被压制下去不少,一股虚浮的力量感涌了上来,但同时,心脏传来一种被攥紧般的抽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这是透支生命力的征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
“前辈,抓紧时间处理伤口,吃东西。”他对独目叟道,又看向苏婉和影蛛,“你们也是。阿吉,过来,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风声的事。”
一炷香时间在紧张的准备中飞快流逝。
独目叟用守尸人给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重新涂抹了肩背伤口,又用绷带死死扎紧。苏婉帮影蛛处理了手臂的蓝火灼伤。影蛛则快速检查了随身物品——短刃、所剩无几的蛛丝、几块捡来的锋利冰片。
阿吉小声地告诉陈渊和独目叟,冰狩族老人说过,哭风洞的风声里,有些“调子”是安全的,是风刮过固定冰缝的声音;有些“调子”是危险的,代表着有“东西”在附近活动,或者冰层要塌;还有极少数“调子”,是“活的”,会跟着人走,会钻进脑子里……那就是需要远离的“坏声音”。
“待会进去,你仔细听,有任何‘坏声音’接近,立刻告诉我们,不要怕。”陈渊对阿吉嘱咐道。
阿吉用力点头。
一炷香到。
守尸人从窝棚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由某种暗褐色骨头雕刻而成的简陋哨子,递给陈渊。
“拿着这个。如果你们成功安抚了它,或者……快被它弄疯了,吹响这个。声音能暂时干扰它,也能让我知道你们的位置。但只能用一次,声音会激怒它,也可能引来别的东西,慎用。”
陈渊接过骨哨,触手冰凉,上面刻着扭曲的、难以辨认的纹路。他点点头,将骨哨塞进怀里。
“灰鼠,带他们到入口。土狗,看好这里。”守尸人吩咐完,不再看众人,转身回了窝棚,仿佛对他们的生死毫不在意。
灰鼠默不作声地走向冰柱迷宫东北方向的一条狭窄岔路。众人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独目叟打头,陈渊拄着杖紧跟,苏婉搀扶着阿吉走在中间,影蛛殿后。
离开篝火范围,黑暗和寒意瞬间包裹上来。只有灰鼠手中提着一盏散发出微弱绿光的、不知什么材质的灯笼,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
风声在迷宫里变得越发诡异,那些哭泣、低吼、呓语混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往脑子里钻。独目叟咬紧牙关,苏婉脸色发白,阿吉则紧张地侧耳倾听,小脸绷紧。
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灰鼠在一处看似死路的冰壁前停下。冰壁上有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裂缝,里面传出比外面更加尖锐、凄厉的风哭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就是这里。”灰鼠嘶哑道,侧身让开,“往里走,大约百丈,就是核心冰窟。我只能送到这里,再靠近,我的‘心’会干扰你们。”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却让众人心中一凛:“记住,在里面,你们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相信你们的同伴,但……也别完全相信。”
说完,他提起绿灯笼,转身消失在来的方向,留下众人面对那如同怪物巨口般的黑暗裂缝。
风声如泣,黑暗如渊。
陈渊握紧冰凌杖,回头看了一眼众人。
独目叟独眼凶光闪烁,点了点头。
苏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阿吉的手。
影蛛脸色苍白,但还是握紧了短刃。
“走。”陈渊低声道,第一个弯下腰,踏入了裂缝。
黑暗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那凄厉的风哭之声,如同欢迎,又如同哀悼,在耳边骤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