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余烬的微光中,营地死寂。
自称“眼睛”的两人停在五丈外,如同两尊覆雪的雕像。风雪卷过他们白色的伪装披风,却带不起多少声响。
独目叟的刀依旧横在身前,独眼死死盯着对方抬起的、示意非敌的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守尸人’的‘眼睛’?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先前开口那人声音依旧嘶哑漏风,他缓缓放下手,但另一只手中的短弩仍稳稳对着地面,“大人需要‘看’到裂谷里发生的一切。雪狼帮的蠢货抢了不该抢的东西,杀了不该杀的人,还引来了……你们这些有意思的‘变数’。”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营地里的尸体,在昏迷的厉锋和被影蛛半挡着的阿吉身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靠在岩石上、脸色苍白的陈渊身上,似乎多停留了半息。
“东西?”独目叟不动声色,“什么东西?”
“冰狩族的供奉。”另一人开口,声音更沉闷,像石头摩擦,“寒髓冰晶,还有……活祭品。”
阿吉听到“活祭品”三个字,猛地一抖,抱紧了怀里的冰晶。
陈渊微微抬眼,声音虚弱但清晰:“活祭品?献给谁?”
“献给裂谷本身。”嘶哑声音那人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或者说,献给裂谷里那些‘醒着’和‘将醒’的东西。这是规矩,冰狩族在这里采集寒晶,就必须按时献上祭品,换取暂时的安全。雪狼帮抢了这次供奉的冰晶,还杀了运送祭品的人……坏了规矩。”
“所以你们是来追回冰晶的?”影蛛忍不住问,身体微微绷紧。
“冰晶要追回,祭品要补上。”嘶哑声音道,“不过,你们杀了雪狼帮的人,算是替我们省了点麻烦。但……”他顿了顿,“规矩就是规矩。祭品缺口,需要填补。”
气氛骤然绷紧。独目叟的刀尖微微抬起,影蛛的蛛丝在袖口若隐若现。
“怎么填?”陈渊问,语气依旧平静。
“本来……”嘶哑声音似乎在“打量”着他们,“你们这几个闯入者,尤其是那个被‘标记’的……”他目光再次落在陈渊身上,“勉强够格当替补祭品。”
独目叟的杀气瞬间爆发!
“别急。”沉闷声音那人往前踏了一小步,地面微微震动,“大人改了主意。他对那个‘标记’……很感兴趣。也对你们能干掉三个雪狼帮好手有点兴趣。所以,给你们一个选择。”
“说。”陈渊吐出单字。
“跟我们走,去见大人。”嘶哑声音道,“交出冰晶,回答一些问题。如果大人满意,或许会允许你们在裂谷里多活几天,甚至……告诉你们怎么处理那个‘标记’。”
“如果不跟你们走呢?”独目叟冷笑。
“雪狼帮的主力,离这里不到十里。他们发现联络中断,很快就会搜过来。就凭你们现在这样子,能对付几个?”嘶哑声音毫无波澜,“就算侥幸逃了,裂谷里没有我们的许可,你们也活不过三天。那些‘醒着’的东西,可不像我们这么好说话。”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陈述事实。
陈渊沉默片刻,看向独目叟。独目叟独眼闪烁,快速权衡。打?己方重伤,对方两个气息凝实,至少炼气圆满,且地形熟悉,胜算渺茫。逃?厉锋和凌清雪无法移动,自己伤势不轻,根本逃不掉。跟去?是羊入虎口,但也可能是唯一生机。
“带路。”陈渊最终开口。
“令主!”独目叟急道。
“我们没有选择。”陈渊咳嗽两声,嘴角溢出血丝,后背血符的搏动感越来越强,“去见守尸人,至少有机会弄清楚‘标记’和这里的规矩。留在这里,只有死。”
独目叟咬牙,最终狠狠点头:“好!老子倒要看看,这‘守尸人’到底是哪路神仙!”
嘶哑声音那人似乎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道:“明智。我叫‘灰鼠’,他叫‘土狗’。路上跟紧,别乱看,别乱碰,别掉队。裂谷晚上不太平。”
他转身,对土狗比了个手势。土狗一言不发,走到阿吉面前,伸出大手。
阿吉吓得往后缩,死死抱住冰晶。
“孩子,给他。”陈渊对阿吉道,声音放缓了些,“这是他们的规矩。想要救你阿爸和族人,现在必须听他们的。”
阿吉眼泪在眼眶打转,看了看陈渊,又看了看地上母亲的尸体,最终颤抖着将冰晶递出。土狗接过,看也不看就塞进怀里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然后转身走向营地外。
“带上你们的人和东西,快。”灰鼠催促道,“雪狼帮的鼻子很灵。”
众人立刻动起来。苏婉和影蛛匆忙将凌清雪、厉锋固定在简陋担架上,独目叟咬牙背起厉锋的担架(苏婉抬前面),影蛛则背起凌清雪。陈渊拄着冰凌杖,勉强站起,每走一步右腿都传来刺骨寒意和麻木。
灰鼠和土狗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在前面引路,速度不快,但路线极其刁钻,贴着崖壁阴影和冰柱缝隙,避开所有开阔地。风雪掩盖了大部分痕迹。
路上,陈渊尝试与灰鼠交谈,获取更多信息。
“守尸人大人在裂谷多久了?”
“很久。”灰鼠头也不回。
“他为什么关注‘眼睛’的渗透?”陈渊直接问出关键。
灰鼠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嘶哑声音道:“你问题很多。”
“我需要知道,值不值得把命交到你们手里。”陈渊喘息着,后背的灼痛让他额头冒汗。
灰鼠沉默了几息,才道:“大人说,那道‘注视’是最大的‘污染源’。它扭曲一切,包括时间、空间、还有……灵魂。裂谷里有些东西,就是因为被‘注视’太久,才变成了怪物。大人研究它们,也防备它们。”
“包括寒潭里那个?”陈渊追问。
这次灰鼠猛地回头,兜帽下的阴影似乎“看”了陈渊一眼:“你知道的不少。没错,包括它。它是早期的‘污染产物’,很强,但也因此被束缚在潭底。你的‘标记’,就是它打下的。很麻烦,但也……很有研究价值。”
“研究价值?”独目叟冷哼,“把人当虫子看?”
“当虫子看,总比当食物或者同类看好。”灰鼠转回头,声音毫无波动,“在这里,有价值才能活。”
谈话暂时中断。队伍在沉默中前行。裂谷地形越来越复杂,两侧冰壁高耸,头顶只剩一线狭窄的、翻滚着灰黑色雾气的天空。风声在岩缝中穿梭,发出各种各样诡异的呜咽和尖啸,仿佛真的有无数东西在黑暗里哭喊。
阿吉紧紧跟在苏婉身边,小脸惨白,时不时看向某个黑暗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看他。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巨大的、由无数粗大冰柱和倒塌岩壁构成的迷宫般区域。冰柱上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暗沉的冰霜,有些地方隐约能看到冻结在冰层里的、姿态扭曲的阴影,像是人,又像是别的什么。
“哭风洞到了。”灰鼠停下脚步,指着冰柱迷宫深处,“跟紧,一步都不能错。这里的‘路’每天都在变。”
他率先走入迷宫,土狗紧随其后。众人连忙跟上。
冰柱之间的通道狭窄曲折,光线昏暗。风声在这里变得极其怪异,时而像女人啜泣,时而像野兽低吼,时而像无数人含混的呓语。更诡异的是,那些声音仿佛能钻进脑子里,勾起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悲伤。
苏婉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影蛛眼神也有些涣散。连独目叟都皱紧了眉头,显然在抵抗这声音的影响。
陈渊却感觉……后背的血符搏动,似乎和某个方向的哭声产生了微弱的**共鸣**?仿佛那哭声在呼唤“标记”,或者“标记”在回应哭声。
他强压住不适,集中精神跟随。
突然,走在前面的阿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指着左侧一根粗大的冰柱。冰柱内部,冻结着一道清晰的人形阴影,那人形似乎正朝着通道方向“伸出手”,面部轮廓扭曲,嘴巴大张,仿佛在无声呐喊。
“那是……以前的祭品?”苏婉声音发颤。
“失败品。”灰鼠淡淡解释,“试图反抗,或者没通过‘考验’的,就会留在这里,成为‘路标’。”
路标……用尸体做路标。众人心底寒气直冒。
又拐过几个弯,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被冰柱环绕的、相对平坦的小空地。空地中央,竟然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烧,火焰是诡异的**幽蓝色**,散发着冰冷的光和热量。篝火旁,坐着一个人。
那人裹在一件厚重的、看起来脏兮兮的灰色皮毛大氅里,背对着他们,正用一根细长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棍子,拨弄着篝火。火焰映照下,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瘦削,甚至有些佝偻。
灰鼠和土狗走到那人身后三步处,单膝跪地,低头。
“大人,人带到了。冰晶追回,雪狼帮三人已死。”灰鼠嘶哑报告。
被称作“大人”的身影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苍老、干涩,像两块老树皮摩擦。
“哪个……被‘标记’了?”守尸人缓缓问道。
灰鼠指向陈渊。
守尸人终于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藏在宽大的兜帽阴影里,只能看到下半张脸——皮肤干瘪蜡黄,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暗沉的老年斑,下巴很尖,嘴唇薄得几乎没有血色。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在外的、握着黑棍的右手,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手背上布满了细密的、仿佛某种符文又像皱纹的凸起纹路。
他的目光(众人能感觉到兜帽下的注视)落在陈渊身上,停顿了很久。
“过来。”他朝陈渊勾了勾手指,动作僵硬。
独目叟下意识想挡,被陈渊用眼神制止。陈渊拄着杖,一步一步走到篝火边,在守尸人身前三尺处停下。
守尸人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灰白色的右手,食指隔空对着陈渊后背血符的位置,轻轻一点。
陈渊后背的血符皮袋猛地**一烫**!紧接着,一股冰冷、粘腻、仿佛带着无数细碎冰刺的神念,粗暴地顺着那一点穿透皮袋和血肉,直接刺入他背后的“标记”核心!
“呃——!”陈渊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眼前发黑,差点跪倒。那感觉比被游梦蓝火灼烧更痛苦,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在灵魂深处搅动!
“令主!”独目叟怒吼,长刀出鞘半寸!
灰鼠和土狗瞬间站起,短弩抬起,对准独目叟。
“别动!”守尸人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威严,“我在‘看’。”
他收回手指,那股冰冷神念也随之退去。陈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衣衫,后背的“标记”仿佛被惊醒的毒蛇,疯狂扭动,血符的光芒急速黯淡!
守尸人沉默了片刻,兜帽下传来低低的、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果然……是‘深潭凝视者’的标记……还混合了……观测者的符文碎片?有趣……你用血符压制?愚蠢……但有点创意……”
他抬起头,这次目光似乎扫过了陈渊全身,最后落在他脸上。
“你身上,还有别的‘味道’。”守尸人缓缓道,“琉璃的余烬?星辰的残响?还有……一种很淡的、让我不太舒服的‘界定’之力……你是谁?”
陈渊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直起身,与兜帽下的阴影对视:“陈渊。”
“陈渊……”守尸人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想什么,但很快放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背上的标记,还有你们带来的……‘变数’。”
他目光转向担架上的凌清雪和厉锋,又看了看阿吉。
“冰狩族的小崽子,星煞侵蚀的将死之人,还有……”他盯着凌清雪,灰白色的手指轻轻敲击黑棍,“古界剑魄的沉寂者……呵,真是一锅杂碎。”
他的话毫不客气,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恶意,更像是一种研究者看到稀有样本时的平淡评价。
“大人,”陈渊喘息着开口,“标记……能解吗?”
守尸人看了他一眼,兜帽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解?为什么要解?‘深潭凝视者’的标记,是诅咒,也是‘门票’。有了它,你才能去到一些……有趣的地方。当然,前提是你能活到那时候,不被它先变成疯子或者肥料。”
“我需要活着。”陈渊一字一句道,“我的同伴也需要活着。告诉我,怎么才能活?”
守尸人沉默了,用黑棍拨弄着幽蓝篝火,火焰跳跃,映得他干枯的脸庞明明灭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和冷漠:
“想活,可以。”
“交出你们身上所有关于‘眼睛’和‘归墟’的情报,还有那女孩古界传承的详细信息。”
“然后,替我办一件事。”
他抬起灰白的手指,指向冰柱迷宫更深处,那片被更浓郁黑暗和诡异哭声笼罩的区域。
“去‘哭风洞’最深处,把一个‘吵醒’了我的东西……重新‘安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