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粘稠的墨,裹着凄厉的风声,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裂缝内并非笔直,而是蜿蜒向下,坡度陡峭。脚下是滑溜的、覆盖着碎冰的岩面,陈渊每一步都需将冰凌杖狠狠戳入冰隙,才能勉强稳住身形。镇痛固元散的药力在透支他的生命力,带来一种虚浮的亢奋和敏锐,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后背血符下那“标记”的每一次蠕动,以及风声里夹杂的、越来越清晰的**杂音**。
不是单纯的哭嚎。是声音的碎片,是断裂的句子,是模糊的影像被强行塞进听觉里。
“……为什么……抛下……”
“……火……好大的火……”
“……冰……永远……冻住……”
破碎的词汇,混杂着绝望、愤怒、不甘,从四面八方涌来,撞击着耳膜,试图往脑子里钻。
“跟紧!”独目叟走在陈渊身后半步,声音在风哭中显得沉闷,“都抓住前面人的衣服!别松手!”
苏婉一只手紧抓着独目叟的皮袄下摆,另一只手死死握着阿吉冰冷的小手。影蛛殿后,手指扣着岩壁凸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阿吉,”陈渊喘息着问,声音在狭窄通道里被风声撕扯,“听到‘坏声音’了吗?”
阿吉小脸煞白,侧耳倾听,片刻后急促点头:“有!很多!它们……它们围着我们!在学我们说话!在……在找我们的‘缝’!”
“缝?”苏婉不解。
“心里……的缝。”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妈说,坏声音会顺着心里的害怕、难过的地方钻进去,然后……然后把人变成和它们一样!”
话音刚落!
“苏婉!”独目叟突然厉喝,“低头!”
苏婉下意识一矮身,一道无形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流”贴着她的头皮掠过,撞在后方岩壁上,竟溅起一片细密的蓝色冰晶!被冰晶溅到的岩壁,瞬间覆盖上一层薄霜。
“声音……能凝结?!”影蛛骇然。
“不是凝结。”陈渊额角渗出冷汗,药力带来的敏锐让他“看”得更清楚,“是它把‘冰冷’和‘绝望’的情绪,混合在声音里实质化了!别被碰到!”
他话音刚落,前方通道拐角处,风声骤然一变!不再是杂乱碎片,而是汇聚成一种清晰的、充满诱惑力的**呼唤**,用的赫然是苏婉的声音:
“师姐……师姐救我……剑阵破了……它们在咬我……”
苏婉浑身剧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是她内心深处最惨痛的记忆——玄天剑宗山门被攻破时,一个关系极好的师妹在她眼前被魔物拖走时的求救声!
“不……不是……是假的……”苏婉嘴唇哆嗦,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脚步下意识就要朝那个方向挪动。
“苏婉!醒醒!”独目叟暴喝,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那是风声!是假的!”
剧痛让苏婉清醒了一瞬,但耳畔那“师妹”的哭泣和求救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拐角后面!
“阿吉!”陈渊急道,“哪个方向是安全的?”
阿吉紧闭着眼睛,小脸因为极度专注而扭曲,突然指向右侧一条更狭窄、几乎被冰挂完全遮掩的缝隙:“那里!那里的声音……虽然冷,但是‘空’的!没有‘坏东西’!”
没有犹豫,陈渊率先挤进那条缝隙。冰挂刮擦着身体,带来刺痛。独目叟几乎是拖着苏婉跟上,影蛛最后挤入。
就在他们进入缝隙的刹那,拐角处,一团由淡蓝色声波和冰晶凝聚而成的、依稀有着人形轮廓的“东西”,缓缓“流”了出来,在原本的通道里徘徊、旋转,发出失望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嘶声,然后缓缓消散。
缝隙内空间稍大,风声被冰挂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回响。
苏婉瘫坐在地,大口喘息,眼泪无声流淌。独目叟松开她,脸色铁青,独眼死死盯着来路。
“它……它在利用我们的记忆。”陈渊靠着一块冰岩,后背血符处传来阵阵灼痛,与丹药的亢奋感交织,让他异常清醒,“阿吉说得对,它在找我们心里的‘缝’。苏婉对同门之死的愧疚,就是一道缝。”
“老夫的缝是什么?”独目叟冷笑,“老子活了快两百岁,遗憾多得是,它挑得过来吗?”
“或许……不是遗憾。”陈渊看向独目叟,“是‘责任’。您一直以长辈和护卫自居,把我们的安危扛在肩上。如果它模拟我们中任何一人遇险求救的声音……”
独目叟独眼猛地一缩,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显然,陈渊说中了。
“主人,”影蛛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人……刚才好像也听到了……灰魇大人的声音……在叫我回去……”
灰魇,影蛛曾经的上司,那个将她当作消耗品随意丢弃的魔道头目。恐惧与服从,是影蛛心里最深的“缝”。
“都打起精神!”陈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阿吉,继续带路,找风声最尖利、最像人哭的核心区域。但注意避开那些有明显‘情绪指向’的声音流。”
阿吉用力点头,再次侧耳倾听。片刻后,他指向缝隙深处:“往这边……风声最尖的地方,还有……还有别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吵架,又像是一个人在自己跟自己吵……”
众人顺着阿吉指引的方向,在迷宫般的冰隙中艰难穿行。越往深处,温度越低,冰层越厚,色泽也越发幽蓝。风声逐渐汇聚,不再是四面八方的碎片,而是越来越清晰地凝聚成**两种**主要的音调:
一种是尖利、怨恨、不断重复的控诉:
“你答应过的!你说过要带我走!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
另一种则低沉、痛苦、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混乱:
“不是我……我没想……火是怎么起来的?谁……谁在那里?”
两种声音交织、碰撞,在冰窟中回荡,形成令人头痛欲裂的噪音。更诡异的是,冰壁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不断变幻的影像碎片——燃烧的房屋轮廓、纷乱的人影、还有一张扭曲的、时而愤怒时而悲伤的男性面孔。
“就是这里了。”陈渊停下脚步,前方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冰窟,约莫十丈见方。冰窟中央,矗立着一根巨大的、仿佛由无数冰晶凝结而成的半透明柱子。柱子里,赫然冰封着一道**相对完整的人形**!
那是一个穿着古老样式、早已破烂不堪的皮袍的男子,面容因冰封而扭曲,但依旧能看出死前的痛苦和疯狂。他的嘴巴大张,仿佛在呐喊,而冰窟里那两种交织的声音,源头正是这根冰柱!
“这就是……‘噪音源’?”独目叟盯着冰柱里的尸体,独眼满是警惕,“死了都不安生?”
“他的执念……被这里的特殊环境和‘注视’的残留力量,催化成了这种东西。”陈渊缓缓走近冰柱,越是靠近,那两种声音就越发清晰,如同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
“你答应过的!”怨恨的声音尖叫。
“不是我……”痛苦的声音喃喃。
陈渊强忍着精神上的刺痛和不适,仔细观察。冰柱表面,除了男子的尸体,还有一些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淡灰色纹路,如同血管般蔓延。这些纹路,与他背后血符上的某些扭曲符号,竟有几分模糊的相似——都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被强行烙印的感觉。
“是‘眼睛’的污染痕迹。”陈渊低语,“他的执念,被污染放大了,固化了。”
他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意念,顺着那怨恨声音的“通道”,反向传递过去,不是对抗,而是……**询问**。
“谁答应了你?”陈渊的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冰柱里的怨恨声音骤然一滞!
紧接着,更加狂暴的意念碎片砸了回来:“她!是她!说好了一起逃!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南方!去没有冰雪的地方!可她背叛了我!她放火了!她把所有人都留在了火里!她一个人跑了!”
伴随着意念,冰壁上浮现出更加清晰的画面:一个模糊的女性背影,决然地冲向燃烧的村落出口,而冰柱中的男子(那时还活着)在火海中伸出手,嘶喊,却被掉落的房梁挡住去路……
“然后呢?”陈渊继续问,同时分心抵御那痛苦声音的干扰(“不是我……我没放火……”)。
“然后?”怨恨声音充满恶毒,“然后我死了!被烧死了!可我的恨没死!我被冻在这里!永远冻在这里!听着风声!听着别人来来去去!听着那些和我一样被抛弃、被背叛的可怜虫的哭声!我要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我要所有人都记住背叛的代价!”
冰窟内的风声骤然加剧!无数细小的、淡蓝色的声音流如同触手般从冰柱中伸出,向着陈渊和其他人卷来!这一次,它们不再模拟特定的记忆,而是直接灌输那种被抛弃、被背叛、在火焰与冰寒中永恒的绝望情绪!
“啊——!”苏婉最先承受不住,捂住耳朵跪倒在地,眼中浮现出同门惨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画面。
独目叟闷哼一声,眼前仿佛出现了黑风峡中,那些被他下令断后、最终尸骨无存的伤兵扭曲的面孔。
影蛛尖叫着后退,灰魇狞笑的脸和毒蟾被扔进晶化洪流的场景交替闪现。
连阿吉都瑟瑟发抖,仿佛看到阿妈被雪狼帮杀害、阿爸被拖进裂谷深处的景象。
陈渊首当其冲,无数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但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怨恨的意念,将自己的意念狠狠“撞”了过去!
那不是对抗,而是……**分享**。
他将自己道基崩碎时的剧痛、琉璃熄灭时的空虚、星骸崩毁时的剥离、被“标记”侵蚀时的冰冷恐惧、一次次绝境中挣扎求生的疲惫与不甘……所有属于他自己的、沉重的、复杂的、绝不“纯粹”的记忆和情绪碎片,如同垃圾般,强行塞向那个只重复着“背叛”与“怨恨”的单一回响!
“你不是最惨的!”陈渊的意念在精神层面嘶吼,现实中他嘴角溢血,身体摇摇欲坠,“看看我!看看我们!谁心里没有几道疤?谁没被抛弃背叛过?谁不是在绝境里像狗一样爬着求活?!”
“你那点破事,算个屁!!”
粗暴、混乱、充满杂质的大量情绪信息,瞬间冲入了那相对“纯粹”的怨恨回响中!
冰柱猛地一震!
两种交织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紊乱和杂音!怨恨的尖叫变得断续,痛苦的呢喃更加混乱。那些淡蓝色的声音触手也如同断了电般,抽搐、收缩。
“有……有用?”苏婉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陈渊摇摇欲坠却挺直的背影。
“继续!”独目叟暴喝,他也反应过来,不再抵抗那些勾起的愧疚,反而主动将自己漫长生涯中无数的遗憾、错误、无奈,那些浑浊复杂的思绪,如同污水般,朝着冰柱方向“泼”了过去!
“老子这辈子杀错的人、救不了的人多了去了!要恨要怨,排队去!”
苏婉也咬牙,不再压制对同门的愧疚,而是将那份愧疚、对宗门覆灭的痛苦、对未来的茫然,所有纷乱的情绪也释放出去。
影蛛眼神挣扎,最终一咬牙,将自己对灰魇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以及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对陈渊这支队伍复杂难明的依附感,也混杂着抛了出去。
阿吉闭着眼睛,只是哭着喊:“阿爸……阿妈……我想回家……我想你们……”
无数种不同的、粗糙的、相互矛盾的“杂音”,疯狂涌入那追求“纯粹回响”的冰柱核心!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怨恨的声音开始扭曲、变调,充满了困惑和……**不适**?就像一台只播放一首歌的老旧留声机,突然被灌入了嘈杂的市场噪音。
“闭嘴……都闭嘴……让我……让我听完……”痛苦的声音也在挣扎。
冰柱剧烈震动,表面的淡灰色纹路明灭不定,里面的尸体似乎也在颤抖。
陈渊抓住这瞬间的混乱,用尽最后力气,从怀里掏出守尸人给的骨哨,却没有吹响,而是将它狠狠抵在冰柱表面,抵在那尸体的眉心位置。
然后,他集中全部意念,对着骨哨,也对着冰柱里的存在,嘶哑地、一字一句地低吼道:
“你的戏……该停了。”
“要么,现在安静。”
“要么,我吹响这个,把更吵的东西……引过来。”
“选。”
骨哨冰冷的触感,以及陈渊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同归于尽般的威胁,让冰柱的震动戛然而止。
风声,停了。
不是完全消失,而是恢复了最原始、最“正常”的、风刮过冰缝的呜咽。
冰柱里,那具尸体的眼睛,似乎极其缓慢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