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残梦，骸骨之前。**
火把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映照着兽皮卷轴上那些冰冷的古文字。暖风带着草木气息，吹过骸骨空洞的眼眶，却吹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寒意。
凌清雪握着断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她冰蓝的眸子死死盯着“池灵，绝笔”那四个字，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在寸寸冻结，又寸寸碎裂。
“池……灵？”她声音极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师尊……怎么会……”
“清雪。”陈渊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死寂。
凌清雪猛地转头，看向陈渊。火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惊骇、不信、茫然，还有一丝被深深掩藏的恐惧。那是陈渊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这字迹……”凌清雪声音干涩，她松开握剑的手，伸向那卷轴，指尖却在距离兽皮一寸处停住，微微颤抖，“确实是师尊的笔迹……古界密文，独特的灵力烙印方式……无人能仿。”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比永冻荒原更冷的冰层：“但师尊百年前就已……失踪。星残前辈曾说，她为探寻归墟之门异动的根源，深入北域绝地，再无音讯。”
“绝笔。”陈渊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骸骨手中的卷轴上，“意味着她到此地时，已自知无法生还。或者……至少无法从此地‘正常’离开。”
他转向凌清雪，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现在不是追究往事的时候。池灵前辈留下警示，必然是因为此地极端危险。我们需要立刻理解她警示的含义——‘北冥残梦’、‘归墟投影’、‘时间流速异常’、‘虚实边界模糊’，以及最重要的，‘沉沦者永堕迷梦，清醒者或见真门’。”
“令主说得对。”独目叟背着厉锋，独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朦胧的黑暗与远处那片微光中的树影，“这鬼地方暖和得不正常，还有草木味道，偏偏在冰层底下……老夫活了快两百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池灵前辈既然留字警示，必有道理。咱们得先弄明白，到底什么是‘残梦’？什么是‘归墟投影’？”
影蛛缩在队伍边缘，举着火把的手有些发抖。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主人……关于‘北冥’，小人倒听说过一些支离破碎的传闻。”
“说。”陈渊看向她。
“是。”影蛛连忙道，“‘北冥’一词，在一些极其古老的魔道残卷和禁忌典籍中有零星提及。有时指代极北之地的某种‘概念’，有时又和‘归墟’、‘虚无’纠缠在一起。有说法称，‘北冥’是现实世界与归墟之间的‘缓冲带’或‘夹缝’，偶尔会因为归墟之门的动荡，在世间某些极阴或极寒之地，投影出碎片般的‘倒影’。这些倒影……往往具备部分归墟的特性，比如规则扭曲、时空紊乱，但又掺杂着现实世界的碎片，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冰层之下有暖风草木的诡异景象。”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残梦’……小人曾听灰魇大人醉酒后提过一次，说上古有些大能，为了抵御归墟侵蚀或参悟虚实之道，会主动将自身一部分‘存在’或‘记忆’，投影或放逐到‘北冥夹缝’中，形成类似‘梦境’的自我保护或试炼空间。但若是外人误入，就可能被卷入这些‘残梦’之中，分不清真实虚幻，最终意识沉沦，肉身枯朽。”
“也就是说，”苏婉搀扶着陈渊，声音发颤，“我们现在……可能正站在某个上古大能遗留的‘梦境碎片’里？或者……是归墟之门动荡，在这里撕开了一个‘夹缝’的投影？”
“都有可能。”陈渊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但池灵前辈提到了‘时间流速异常’和‘虚实边界模糊’。这比单纯的幻境或空间扭曲更麻烦。”
他看向凌清雪：“清雪，古界传承中，可有应对此类规则扭曲之地的方法？”
凌清雪沉默数息，才缓缓道：“有。师尊曾传授‘定心印’与‘鉴真瞳术’，专门用于稳固心神、辨别虚实。但施展需消耗大量魂力，且对‘时间流速差异’无直接抵御之效。她……她也提过，若遇时空规则严重紊乱之地，最稳妥之法，是以‘界定’之力锚定自身存在，以外物为参照，时刻对比内外时间感知，防止意识在时间流速差异中迷失。”
“界定之力……外物参照……”陈渊沉吟，忽然看向自己左手掌心的星骸碎片，又看向凌清雪手中的断剑，“星骸碎片蕴含星辰陨落的时间烙印，断剑星髓与摇光星宫本源相连。两者皆可视为相对稳定的‘时间参照物’。或许……我们可以借此，勉强感知此地时间流速与外界差异。”
“还有这卷轴。”凌清雪目光落回骸骨手中，“师尊既留绝笔，卷轴上除警示外，或许还有其他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这次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手从骸骨指骨间取出了那卷兽皮卷轴。
动作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卷轴入手微沉，兽皮质感特殊，历经漫长岁月竟未完全腐朽。凌清雪小心展开，火把光芒下，更多古文字与图案呈现。
前半部分正是他们已看到的警示。后半部分，则是一些更加细密的记录：
**“……余与星残分头探寻归墟异动之源，余循‘时之隙’微芒至此‘北冥残梦’。此地时间流速不均，快者一瞬千秋，慢者百年一息。虚实交替，所见草木、暖风、乃至遗迹骸骨，皆可能为过往投影，亦可能为心念所化幻象。余以古界定星盘为基，测得此地核心处存一‘稳定锚点’，似与‘三重门扉’图景相合。然锚点周围时空乱流极剧，余尝试三次皆未能近前，反遭时间涟漪反噬，寿元折损甚巨……”**
**“……此地‘残梦’特性，会随时间流逝，逐渐同化闯入者意识。余察觉自身记忆时有混淆，现实与过往梦境界限模糊。故留此卷，警示后来：若修为未达元婴，心志未历千劫，切勿深入。若不得已而入，需紧守本心，以恒定外物锚定时间感，切忌相信眼中所见一切，尤其……莫要触碰那些看似真实的‘温暖’与‘生机’，那往往是沉沦开端……”**
**“……余寿元将尽，恐无力回天。然‘三重门扉’之秘关乎归墟根本，若后来者有机缘窥得‘真门’，或可寻得彻底封镇‘时之隙’，乃至厘清归墟动荡之契机。切记，真门唯‘清醒者’可见，而清醒之代价，往往是……孤独。”**
记录至此，字迹越发潦草，灵力烙印也微弱下去，最后几近于无。
卷轴末尾，还有一小幅简陋的路线图，标注着池灵探索过的一些区域，以及她推测的“稳定锚点”（即可能存在的“真门”）大致方位，正在那片朦胧微光与树影的深处。
“寿元折损……记忆混淆……孤独……”凌清雪一字一句念出这些词，握着卷轴的手微微用力，兽皮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她能想象，当年师尊孤身一人，被困在这时间混乱、虚实不分的绝地，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看着自己的寿命被时间涟漪吞噬，记忆逐渐错乱，最终在绝望与孤独中留下绝笔……
那种感觉，足以让任何人心寒彻骨。
“池灵前辈，是在探索‘稳定锚点’时失败的。”陈渊的声音将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她提到了‘时间涟漪反噬’，以及‘莫要触碰温暖与生机’。这意味着，此地看似安全温暖的区域，可能隐藏着更致命的时间陷阱。”
他看向远处那片微光中的树影：“而那里，就是她推测的‘锚点’所在，也可能就是她未能触及的‘真门’。我们必须去。”
“令主！”独目叟急道，“池灵前辈元婴修为都折在这里，咱们现在这状态……”
“我们没有选择。”陈渊打断他，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原路返回是死路。留在这里，按池灵前辈所说，会被‘残梦’逐渐同化意识，最终沉沦。唯一可能的生路，就是找到那个‘稳定锚点’，或者说‘真门’。那是离开此地，或者至少获得安全区域的唯一希望。”
他顿了顿，看向昏迷的厉锋：“而且，那里既然是‘锚点’，时间流速可能相对稳定，甚至……可能存在真正的生机环境，对厉锋的伤势有好处。”
苏婉闻言，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忧虑淹没：“可是池灵前辈说，那里时空乱流极剧……”
“所以需要计划。”陈渊看向凌清雪，“清雪，定心印和鉴真瞳术，你现在能施展到什么程度？”
凌清雪闭目感应自身状态，片刻后睁眼：“定心印可维持半个时辰，但需消耗我目前三成魂力。鉴真瞳术只能间歇使用，每次维持十息，间隔至少百息，否则剑魄会加速崩裂。”
“够了。”陈渊点头，“独目前辈，苏婉，影蛛，你们三人紧跟我与清雪，无论如何不能分散。以星骸碎片光芒和断剑星髓为时间参照，我会每隔百息询问一次你们对时间的主观感受，对比碎片与星髓的固有波动频率，以此判断我们是否陷入异常时间流速区域。”
他举起左手，碎片暗金光芒稳定流转：“记住，如果你们感觉周围一切都变慢或变快，而碎片光芒的流转速度在你眼中却‘正常’，那意味着你已经受到时间流速影响。立刻出声，并尝试靠近我或清雪。”
他又看向影蛛：“你走最前，火把探路，但脚步放慢。注意地面、空气、乃至光线的任何异常流动。池灵前辈提到‘时间涟漪’，那可能表现为视觉上的扭曲波纹，或者触感上的轻微滞涩。”
“是……主人。”影蛛脸色发苦，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现在，”陈渊深吸一口气，压下道基传来的剧痛，“出发。目标，那片微光树影。记住池灵前辈的警告——莫信眼中所见，紧守本心。”
队伍再次移动，朝着暖风吹来的方向，踏入这片被称作“北冥残梦”的诡谲之地。
脚下是湿润的岩石与苔藓，空气中草木气息越发清晰，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花香。远处微光中的树影轮廓逐渐清晰，那似乎是……一片稀疏的、叶片宽大的陌生树种，在无风的环境中轻轻摇曳。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与永冻荒原的死寂截然不同。
但越是如此，众人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了一条浅浅的、流淌着清澈泉水的小溪。溪水潺潺，水面倒映着微光树影，美得不似人间。
影蛛停在溪边，犹豫着是否要踏过去。
“等等。”凌清雪忽然出声，她冰蓝的眸子中泛起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鉴真瞳术开启。
她凝视着溪水，数息后，瞳术光晕消散，她脸色微白：“溪水是假的。不，应该说是‘虚实交织’——水本身存在，但其中倒映的树影、微光，是某种时空投影，并非真实景象。而且……水流的‘时间感’不对。在我眼中，它流淌的速度比实际慢了约三成。”
时间流速异常！
“绕过去。”陈渊果断道，指向溪流一侧较为干燥的岩石区。
队伍小心绕行。经过溪流时，苏婉忍不住瞥了一眼水面，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陈渊立刻问。
“我……我好像在水里看到了……”苏婉声音迟疑，“看到了我小时候，在玄天剑宗山门玩耍的样子……很模糊，一闪就没了。”
“不要看水面！”凌清雪厉声喝道，“那是‘残梦’在捕捉你的记忆碎片，编织幻象！紧守心神！”
苏婉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不敢再看。
继续前行，草木气息愈发浓郁。甚至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开着淡蓝色小花的植株，零星散布在岩石间。
“这些花……”独目叟独眼眯起，“老夫好像在某本古籍里见过插图……是‘千年寒梦兰’，只生长在极阴之地，且需时间规则相对稳定的环境才能存活。可这里的时间明明……”
话音未落，走在最前的影蛛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众人立刻戒备。
只见影蛛前方三步处，空气忽然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泛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涟漪。涟漪中心，光线扭曲，隐约映照出一些快速闪过的破碎画面——有古老城池的断壁残垣，有修士战斗的法宝光辉，有星辰陨落的凄艳轨迹……画面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却带着强烈的时间流逝感。
“时间涟漪！”陈渊低喝，“退后！不要被卷入！”
队伍急退。
但那涟漪扩散的速度比想象中快，瞬间掠过影蛛所在的位置。
影蛛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表情凝固，眼神变得空洞，仿佛意识被瞬间抽离。紧接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细微的皱纹，发梢也多了几缕灰白！
短短一瞬，她像是老了十岁！
“影蛛！”陈渊喝道，同时左手星骸碎片光芒大放，一道温润的星辰波动扫向影蛛。
影蛛浑身一颤，空洞的眼神恢复焦距，但脸上残留着惊骇与茫然：“我……我刚才……看到了好多……好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
“你被时间涟漪擦中了。”凌清雪声音冰冷，“损失了部分寿命，也可能被灌入了错乱的时间片段记忆。从现在起，加倍小心。”
影蛛摸着自己多出皱纹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与怨毒，却不敢多言，只能低头称是。
陈渊面色凝重。这才走了不到两里，就已遭遇时间错乱的溪流和直接剥夺寿命的时间涟漪。池灵警告的凶险，绝非虚言。
他抬头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微光树影。树影在涟漪荡漾的空气中微微扭曲，显得更加朦胧而不真实。
就在此时，凌清雪忽然按住心口，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清雪？！”陈渊立刻扶住她。
“剑魄……”凌清雪咬牙，声音从齿缝间挤出，“这里的时空紊乱……在加剧我剑魄裂痕的扩散……定心印的消耗……比预想中大……”
她冰蓝的眸子望向树影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道模糊的、仿佛由光与影构成的**三重拱门轮廓**，在虚实之间若隐若现。
“陈渊……”她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我可能……撑不到靠近‘真门’了。若我意识开始模糊……你……必须立刻打晕我，带我离开……或者……放弃我。”
“不可能。”陈渊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他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目光死死锁定远处那三重门扉的虚影，“池灵前辈说，清醒者或见真门。清雪，看着我。”
凌清雪抬头，对上他漆黑沉静的眼眸。
“信我吗？”他问。
一如星坠之坑边缘，他跃入煞雾前的最后一问。
凌清雪苍白的脸上，忽然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信。”
她松开手，重新握紧断剑，剑身星髓光芒虽然黯淡，却依旧稳定。
“继续走。”陈渊转身，看向那片仿佛吞噬一切光与时间的树影深处，“真门就在前面。无论要付什么代价——”
他顿了顿，声音在温暖而诡谲的风中清晰传出：
“此路，必须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