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残梦,微光树影边缘。**
时间像粘稠的糖浆,感知在温暖与冰寒之间挣扎。
越靠近那片朦胧的微光树影,空气的“质感”就越发诡异。草木气息依旧浓郁,甚至能听到隐约的鸟鸣,但当你凝神去听,那声音又仿佛隔着层层水幕,失真而遥远。光线在这里不再是均匀的,而是如同破碎的琉璃,折射出扭曲变形的景物。
“第七次时间感知对照。”陈渊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响起,干涩但稳定,“我主观感受约莫过去六十息。星骸碎片光芒流转周期,比对进入此地初始记录……快了约一点三倍。意味着外界可能只过了不到五十息。清雪,你那边?”
凌清雪闭目,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她正在运转定心印,强行稳固剑魄与心神。闻言,她睁开眼,冰蓝眸子深处金芒黯淡:“我的感知……约七十息。断剑星髓共鸣频率……比对摇光星宫基准……慢了约零点八成。”
她看向陈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凝重:“我们三人的时间感知已经出现明显分歧。而且,我的剑魄对星宫基准的感应正在被此地规则干扰削弱。再往前走……我可能无法再提供准确的时间参照。”
“足够了。”陈渊点头,目光扫过身旁众人,“重要的是我们意识到‘分歧’本身。独目前辈,苏婉,影蛛,你们的主观感受?”
独目叟那只独眼布满血丝,他背着厉锋,呼吸粗重:“老夫觉得……大概过了八十息?妈的,这鬼地方,脑子像糊了浆糊,一会儿觉得快,一会儿觉得慢。”
苏婉脸色苍白,紧紧搀扶着陈渊左臂:“我……我感觉过了很久,好像有半盏茶那么长……但又好像只是几个呼吸……”
影蛛则眼神有些涣散,她摸着自己新增皱纹的脸,声音飘忽:“小人……不知道。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时间……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吧?”
四人,四种不同的时间感知。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深陷时间规则紊乱的区域,个人意识正被不同程度的扭曲。
“都清醒点!”陈渊低喝,声音带着一丝琉璃净光的凛冽,刺入众人混沌的感知,“记住池灵前辈的话——紧守本心,外物为锚!现在,以我为中心,所有人肢体接触,减缓感知剥离!独目前辈,放下厉锋,苏婉照顾。影蛛,你和我架着清雪。”
“令主,那你……”独目叟急道。
“我还能撑。”陈渊打断,他右臂焦黑,几乎无法用力,只能用左肩支撑起凌清雪部分重量。影蛛连忙在另一侧搀扶。
凌清雪没有拒绝,她知道自己状态已到极限,强行独立支撑只会更快崩溃。她将大半重量靠在陈渊身上,断剑垂下,剑尖点地,星髓光芒如风中残烛。
厉锋被小心安置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苏婉跪坐在旁,一手按着他心口输送微弱的回春灵力,另一手死死抓住陈渊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队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次向前挪动。
每走三步,陈渊便会让所有人复述一遍进入此地后记忆最深刻的三件事,顺序不能错。这是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心神锚定法——用连贯的记忆对抗时间感知的割裂。
“……第一,看到池灵绝笔卷轴;第二,绕开时间错乱溪流;第三,影蛛被时间涟漪擦中衰老……”苏婉声音发颤地重复着,眼中却逐渐恢复一丝清明。
“……第一,见到青铜戟头;第二,闻到虚假花香;第三,凌仙子开启鉴真瞳术看破溪水幻影……”独目叟咬牙道。
影蛛嘴唇哆嗦,眼神挣扎,好一会儿才断续道:“第一……主人让我探路……第二,水里看到奇怪倒影……第三,我……我变老了……”
陈渊一边听着,一边死死盯着前方。
那片稀疏的、叶片宽大的陌生树林,已经近在眼前。树木的轮廓在扭曲的光线中显得极不真实,树干表面流淌着水波般的微光,树叶的摇曳毫无规律,仿佛每一片都遵循着不同的时间流速。
而在树林深处,那道**三重拱门**的虚影,越发清晰。
门扉高约三丈,通体由一种非金非玉、朦胧如光雾的材质构成。左右两扇门紧闭,中间那扇则微微开启一道缝隙,缝隙内流淌出柔和的、仿佛能抚平一切紊乱的白光。门扉表面,隐约可见极其繁复的、与池灵卷轴上“三重门扉”图案一致的古老纹路。
但诡异的是,当陈渊试图凝神看清门扉细节时,视线却总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滑开”,仿佛那门存在于另一个无法直接观测的维度。
“是真门……还是更高明的幻象?”独目叟喃喃。
“过去就知道了。”陈渊声音低沉,“都跟紧,一步不能错。”
踏入树林的瞬间,所有人的感知都猛地一震!
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周围的一切声音骤然消失——鸟鸣、风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视觉却变得异常清晰。每一片树叶的纹理,树干上细微的裂纹,地面苔藓的绒毛,都纤毫毕现。但这种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仿佛看到的不是实物,而是极其逼真的立体画像。
更可怕的是,时间感知的扭曲加剧了。
陈渊感觉自己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意识在急速飞驰,瞬间掠过千万念头;另一半却如同陷入泥沼,每一个最简单的思考都需要耗费漫长时光。这种割裂感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呃……”身旁,影蛛忽然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神开始涣散,“好多……好多声音……在叫我……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我……”
“影蛛!默念我教你的那段拘魂咒文!”陈渊厉声道。那是之前控制影蛛时,陈渊让她背下的、用于稳固神魂的基础咒言,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
影蛛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开始无声念诵,眼神逐渐重新聚焦,但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痛苦。
苏婉则脸色煞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忽然低声道:“陈令主……我……我好像看到厉锋统领醒了,在对我笑……”
“那是假的!”凌清雪猛地咬破舌尖,一丝鲜血溢出,剧痛让她濒临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苏婉,看厉锋现在的样子!不要被残梦捕捉你的渴望!”
苏婉一个激灵,低头看向岩石上依旧昏迷、脸色青紫的厉锋,眼中的迷茫被恐惧取代,连忙死死闭眼,再不敢乱看。
独目叟情况稍好,他修为最高,心志也最坚毅,但独眼中也充满了血丝,显然在竭力对抗某种无形的侵蚀。
唯有陈渊,尽管道基剧痛、神魂如被撕裂,但眉心琉璃道种的光芒却在这极致紊乱的环境中,反常地稳定下来。那一点纯净的琉璃净光,仿佛成了混沌中唯一的定标,微弱却顽强地照亮着他自身的“存在”。
“是归墟投影……在排斥,也在……共鸣?”陈渊心中闪过明悟。琉璃道种与归墟契约关联,此地作为归墟投影碎片,两种同源却性质相反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激烈冲突。痛苦加剧,却也让他的“存在感”在此地规则中异常清晰,不易被同化。
“陈渊……”凌清雪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的定心印……快到极限了。剑魄裂痕……在吸收周围的时空乱流……加速扩散。我可能……撑不到门口了。”
陈渊能感觉到,靠在自己肩上的身体,温度正在快速流失,变得如冰一般冷。他侧头,看见凌清雪冰蓝的眸子正逐渐失去焦距,瞳孔深处那点金芒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熄灭。
“看着我,清雪。”陈渊停下脚步,左手艰难抬起,按住她握剑的手背。星骸碎片温热的触感与断剑冰寒的剑柄形成鲜明对比。
凌清雪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看向他。
“还记得在黑风峡,晶化巢穴,我让你引动星辰石,制造十息空隙时,我说过什么吗?”陈渊问,声音平静。
凌清雪睫毛微颤,记忆被强行拽回那个生死一线的通道:“你说……‘十息,够了’。”
“现在,我也需要你信我一次。”陈渊直视着她的眼睛,“不需要十息。五息。给我五息时间,我会走到那扇门前。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握紧你的剑,记住你是谁。你是凌清雪,是古界传承者,是我的剑。只要你的剑还在手里,只要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就没有什么能让你沉沦。”
“五息……”凌清雪喃喃重复,冰蓝的眸子深处,那点几乎熄灭的金芒,忽然微弱地、顽强地重新亮起,“好。”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站直身体,松开了搀扶陈渊的手,双手重新握紧断剑。剑身星髓光芒虽然黯淡,却不再摇曳,而是如钉子般固定在剑脊之中。
“独目前辈,苏婉,影蛛。”陈渊不再看凌清雪,目光投向二十丈外那三重光雾门扉,“接下来,我会以最快速度冲过去。你们留在这里,以清雪为中心,结三角阵,互相照应,背诵拘魂咒文,无论如何不要移动,不要被任何幻象吸引。明白吗?”
“令主!你一个人去太危险!”独目叟急道。
“这是命令。”陈渊语气不容置疑,“此地规则,人多反而容易引发更大的时间涟漪。我有琉璃道种和星骸碎片,相对最能抵抗侵蚀。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那扇门:“池灵前辈说,清醒者或见真门。她没能过去,可能是因为她‘不够清醒’,或者……‘不够孤独’。现在,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你的伤……”苏婉眼泪涌出。
“死不了。”陈渊扯了扯嘴角,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他松开苏婉搀扶的手,将左手中星骸碎片的光芒催发到极致,暗金色光晕笼罩全身。
“五息。”他最后看了一眼凌清雪。
凌清雪握剑颔首,冰蓝眸子清澈如初:“信。”
没有更多言语。
陈渊转身,朝着二十丈外的三重门扉,迈出了第一步。
第一步落下,周围的寂静陡然被打破!
无数细碎的、仿佛来自不同时间片段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耳中——厮杀的呐喊、绝望的哭泣、星辰的哀鸣、归墟的低语……重重叠叠,疯狂冲击着意识!
陈渊眉心琉璃道种光芒骤放,强行将这些混乱杂音隔绝在外。他眼中只剩下那扇门,和门缝中流淌出的、象征着秩序与稳定的白光。
第二步。
脚下的地面忽然变得虚幻,仿佛踩在云端。周围的树木、苔藓、光影,开始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扭曲变形,化作一张张模糊的、哭泣或狞笑的脸孔,朝他扑来!
那是“残梦”在具象化闯入者内心的恐惧与执念!
陈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恐惧?从道基崩碎那一刻起,他就已习惯了与绝望共存。执念?他的执念很简单——带所有人活下去。清晰,坚定,无可动摇。
幻象扑至身前,却在触及琉璃净光的刹那,如同冰雪消融,无声溃散。
第三步,第四步……
距离门扉,只剩十丈。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陈渊左侧的空间,忽然如同镜子般破碎!碎片飞溅中,一道身影踉跄跌出!
那人一身残破的玄天剑宗服饰,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手中握着一柄布满裂痕的长剑——竟是**苏婉**的模样!
“陈令主……救……救我……”那“苏婉”伸出颤抖的手,眼中满是惊恐与哀求,“这里好可怕……带我走……求求你……”
几乎同时,右侧空间也轰然裂开!又一个“凌清雪”跌撞而出,她心口金蓝符文黯淡,断剑只剩半截,冰蓝眸子空洞无神,望着陈渊,嘴唇翕动:“陈渊……我撑不住了……剑魄……碎了……”
正前方,第三个裂口出现!厉锋浑身浴血,挣扎爬出,嘶声吼道:“令主!别过去!那门是陷阱!池灵就是死在那门前!回来!带我们走!”
三个幻象,三个最深的牵挂,以最脆弱无助的姿态,拦在通往真门的最后十丈路上。
它们并非实体,却比任何实体攻击都更致命。因为它们直指内心最柔软之处,拷问着“清醒”的代价——你是否能为了一个可能虚无缥缈的“真门”,眼睁睁看着同伴在你面前“再次”陷入绝境而无动于衷?
陈渊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站在距离三重门扉十丈之处,站在三个痛苦挣扎的幻象中间,站在绝对寂静与疯狂呓语的交界线上。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后方,独目叟等人看得目眦欲裂,却不敢出声,怕干扰陈渊心神。
凌清雪握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冰蓝眸子死死盯着陈渊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然后,他们看见陈渊抬起了左手。
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
他只是将掌心那块散发着暗金色光晕的星骸碎片,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
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漆黑眼眸中,所有的犹豫、挣扎、痛苦,都被剥离干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纯粹到极致的清醒。
他看向“苏婉”,声音平静无波:“你不是她。苏婉此刻正守着厉锋,背着我教的拘魂咒文。她或许害怕,但绝不会丢下厉锋独自求救。”
“苏婉”幻象一僵,脸上哀求凝固。
他看向“凌清雪”:“你也不是她。她的剑魄即便碎裂,她的手也绝不会松开剑柄。而且——”
陈渊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温度:“她不会叫我‘陈渊’。她只会说‘信’,或者‘小心’。”
“凌清雪”幻象眼中空洞的金芒闪烁,身形开始不稳。
最后,他看向“厉锋”,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因为无需解释。
真的厉锋,此刻正昏迷在二十丈外的岩石上,生死一线。而眼前这个“厉锋”,还能嘶吼,还能提醒陷阱——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三个幻象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雾气,开始扭曲、模糊、消散。
但在彻底消散前,那个“凌清雪”的幻象,忽然极轻微地、用一种只有陈渊能听到的、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即便看清一切皆为虚妄……即便代价是永恒的清醒与孤独……你……仍要向前吗?”**
陈渊没有回答。
他只是迈出了第五步。
然后,第六步,第七步……
不再看两侧任何幻象,不再听耳畔任何呓语,眼中只剩下那扇门,和门缝中越来越清晰的白光。
第九步,第十步。
他停在了三重光雾门扉前。
抬头,门扉高耸,纹路流转。中间那扇微开的门缝后,白光温柔流淌,仿佛在邀请,又仿佛在审视。
陈渊伸出左手,按在了冰凉光滑的门扉表面。
触手的刹那——
整个“北冥残梦”的空间,猛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