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城西废品街口。
刘红梅的院子门口,挂起了一块新牌子。
牌子是连夜赶制的,白底红字,比旁边褪色的“红梅废品站”招牌要醒目得多。上面写着:
江城再生资源合作社·城西分拣中心
牌子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标准化示范站点·轮回资源集团认证
挂牌仪式很简单。
没有剪彩,没有鞭炮,没有领导讲话。就刘红梅带着她手下六个工人,加上陈凡、虎哥、苏晴,还有合作社从其他站点调来的两个老师傅。
九点整,刘红梅踩着凳子,亲手把牌子钉在门柱上。
钉完,她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行了。”她对陈凡说,“从今天起,城西这片,我跟你干了。”
陈凡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转身,看向院子外面。
街两边,已经围了不少人。城西其他废品站的老板、工人,还有住在附近的散户、拾荒的老人、看热闹的居民,挤挤挨挨站了一片。有人探头探脑,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脸上带着讥笑。
陈凡走到院子中间,那里已经摆好了几张长条桌,桌上放着几摞小册子——《轮回回收标准化操作手册(1.0版)》。
虎哥和李强搬来一个简易的白板架,苏晴把笔记本电脑接上投影仪。
“各位老板,各位师傅。”
陈凡开口,声音不大,但院里院外的人都安静下来。
“今天,江城再生资源合作社在城西设点。这个点,由刘红梅刘姐负责。从今天起,城西的同行如果想了解合作社怎么干、有什么好处、怎么加入,都可以来找刘姐。”
他顿了顿:“另外,从今天开始,合作社会在城西定期举办公开课。第一课,现在开始。”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声。
“公开课?收破烂还要上课?”
“搞什么名堂……”
陈凡没理会这些议论。
他拿起一本《操作手册》,翻开第一页。
“今天要讲的,就两件事。”他把手册举起来,“第一,怎么把废品收得明白。第二,怎么把废品卖得明白。”
投影仪把手册的内容投在白板上。
“先说收。”陈凡指着投影上的图片,“这是废钢的分类标准。重型废钢、中型废钢、统料废钢、压块废钢……每种的价格不一样。怎么分?看厚度,看尺寸,看锈蚀程度。”
他讲得很慢,很细。
从废钢讲到有色金属,从铜铝讲到塑料,从分类方法讲到快速检测技巧。每一类都配了实物图片,每一张图片都标明了关键特征。
院外围观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踮起脚看,有人往前凑,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讲了大概半小时,陈凡停下来。
“以上是‘怎么收’。接下来讲‘怎么卖’。”
他切换页面,投影上出现一个网页界面——那是“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的网站。
“这个网站,每天更新一次。上面有江城地区各种废品的收购指导价。”陈凡指着屏幕上的表格,“废钢重废今天多少钱一吨,紫铜亮线多少钱一吨,pEt瓶多少钱一公斤……全部公开,实时更新。”
人群里又响起议论声。
“这价格准不准啊?”
“就是,别是糊弄人的……”
陈凡等声音小下去,继续说:“这个价格怎么来的?是我们合作社三十七个成员站点,每天实际交易数据的平均值。我们每天收多少货,卖什么价,全部录入系统,系统自动计算,第二天早上八点更新。”
他看向院外:“可能有老板会问,你们的价格,能作数吗?”
没人接话。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能不能作数,我说了不算。”陈凡从桌上拿起一个手机,“这样,咱们现场试一下。”
他打开手机上的一个App——那是合作社内部开发的“估价助手”,已经接入了价格指数数据库。
“哪位老板,手头有最近卖货的收据?拿上来,咱们当场估个价。”
人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陈……陈老板。”男人声音有点怯,“我这儿有张昨天的收据,是……是卖给赵老六那边的。”
他把收据递过来。
陈凡接过,展开。
收据是手写的,字迹潦草。上面写着:
“废铁统料,2.8吨,单价2100元\/吨,合计5880元。赵老六废品站,10月23日。”
下面有个歪歪扭扭的签名。
陈凡把收据放在桌上,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App自动识别了上面的信息。
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结果:
“废铁统料,今日合作社收购指导价:2730元\/吨。 按2.8吨计算,总价:7644元。 差价:1764元(30%)。”
陈凡把手机屏幕转向人群。
“这位老板,你昨天卖的这批货,如果按合作社今天的指导价,应该是7644元。”他说,“但你实际拿到5880元,少了1764元。差价30%。”
院里院外,瞬间炸了。
“多少?差三成?!”
“我看看!让我看看!”
“赵老六那孙子,压价这么狠?!”
瘦小男人凑到手机前,盯着屏幕上的数字,眼睛瞪得老大。他的手开始抖,嘴唇也在抖。
“三……三成……”他喃喃着,“我昨天还觉得,能卖到两千一就不错了……没想到……没想到……”
陈凡把手机递给苏晴。
苏晴接过去,连接投影仪。
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被放大投在白板上。
7644元 vs 5880元 差价:1764元(30%)
那几个鲜红的数字,像耳光一样,扇在每个人脸上。
现场一片哗然。
“我上个月卖了一批铜,赵老六给的四万二,是不是也少了?”
“还有我!我那个塑料……”
“妈的,这帮黑心贩子!”
陈凡等议论声稍微平息,才继续说:“这位老板的遭遇,不是个例。很多散户、小站,因为信息不对称,因为不懂行情,因为找不到更好的买家,只能被中间商压价。压个10%、20%,甚至像今天这样30%。”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合作社要做的事,就是打破这种信息壁垒。”他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透明。
“我们建价格指数,公开行情。我们做标准化,统一质量。我们搞共管账户,统一结算。所有环节,所有价格,所有账目——全部透明。”
他转身,看着院外的人群:“合作社不强迫任何人加入。但只要你来,我们就教你该怎么干,告诉你该卖什么价。你想自己干,我们给你信息。你想跟着干,我们给你平台。”
瘦小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陈老板,我……我现在能加入吗?”
“能。”陈凡说,“去找刘姐登记。登记完,你下一批货,按合作社的价收。”
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陈老板……谢谢你……谢谢你……”
陈凡赶紧把他扶起来:“大叔,别这样。该谢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愿意站出来。”
男人抹着眼泪,走向刘红梅。
刘红梅已经在桌子后面坐下了,面前摆着登记表。她看了男人一眼,递过去一张表:“姓名,身份证号,站点地址,联系电话。不会写我帮你填。”
男人颤抖着手接过笔。
院外,更多的人开始往前挤。
“刘姐!我也要登记!”
“给我一张表!”
“我先来的!”
场面一下子乱了。
虎哥和李强赶紧过去维持秩序。
陈凡退到一边,看着这一幕。
苏晴走过来,低声说:“陈总,效果比预想的还好。”
陈凡点点头,没说话。
他看着那些挤在桌前登记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急切的表情,看着他们手里攥着的、皱巴巴的收据。
那些收据上,写着的可能是一个月的饭钱,是孩子的学费,是老娘的药费。
也写着这个行业最残酷的真相——信息差,就是剥削。
“苏晴,”陈凡忽然说,“价格指数网站,从明天起对外开放查询权限。不用注册,不用登录,谁都能看。”
“明白。”
“另外,”陈凡顿了顿,“在网站上加个功能:历史价格查询。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过去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各种废品的价格走势。”
苏晴眼睛一亮:“好主意。这样他们就能判断,什么时候该卖,什么时候该囤。”
“对。”陈凡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正说着,刘红梅走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摞登记表,大概有十几张。
“陈老板,”她说,“这才半小时,收了十四份申请。照这个速度,今天城西这片,能收二三十家。”
陈凡接过表格,翻了翻。
大部分是散户,也有几个小站的老板。
“刘姐,”他问,“这里面,有赵老六那边的人吗?”
刘红梅冷笑一声:“有。刚才登记的那个瘦子,就是给赵老六干了三年的老客户。还有几个,也是赵老六的固定货源。”
她看向院外,眼神锋利:“赵老六的人,这会儿应该就在人群里看着呢。”
陈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人群边缘,有几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聚在一起抽烟。他们没往前挤,只是冷冷地看着这边。
其中一个,陈凡认得——是赵老六的外甥,以前在城南见过。
“让他们看吧。”陈凡说,“看了,才会怕。”
公开课继续进行。
陈凡接着讲《操作手册》里的内容,讲怎么分类,怎么打包,怎么记录。苏晴演示快速检测设备,李强教大家用合作社的App。
院外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听完了整堂课,有人中途加入,有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到中午十二点,院子里已经挤不下了。
刘红梅那边收的登记表,摞起来有半尺高。
“差不多了。”陈凡看了看表,“刘姐,下午你辛苦一下,把这些申请都初步审核一遍。符合条件的,通知他们明天来参加培训。”
“好。”刘红梅收起表格,“培训在哪搞?我这儿地方不够。”
“就在这儿。”陈凡说,“院子收拾一下,摆上桌椅。第一轮培训,我亲自带老师傅过来。”
“行。”
陈凡又交代了几句,准备离开。
走出院子时,那个赵老六的外甥,还站在街对面抽烟。
看到陈凡出来,他吐了口烟圈,咧嘴笑了笑。
笑得有点阴。
陈凡没理他,上了车。
车开出去一段,虎哥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方向,皱眉:“凡哥,赵老六的人,不会搞事吧?”
“会。”陈凡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所以让刘姐盯紧点。另外,从明天起,派两个人常驻城西。白天帮忙培训,晚上看场子。”
“明白。”
车里安静下来。
陈凡睁开眼,看向窗外。
城西的街道,比城南更破,更旧。两边的房子大多是老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街上跑的多是三轮车、电动车,偶尔有辆拉货的卡车经过,扬起一片尘土。
但就是这样的地方,藏着成百上千个靠收废品为生的人。
他们可能一辈子没走出过这条街,可能一辈子看不懂财务报表,可能一辈子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他们认得货,认得价,认得谁对他们好,谁坑他们。
这就够了。
车转过街角,陈凡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院子。
院门口,“合作社·城西分拣中心”的牌子,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
像一面旗。
刚刚插上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