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侦支队的人离开时,天已经擦黑了。
陈凡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那两辆警车亮起尾灯,缓缓驶出院子。车灯在暮色里拉出两道红痕,像伤口。
虎哥推门进来,脸色很难看。
“凡哥,都问清楚了。”他把门带上,声音压低,“说是有人匿名举报,说咱们合作社的共管账户‘以高额回报为诱饵,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还涉嫌‘通过虚构交易为非法资金洗白’。举报材料很详细,连账户流水截图都有。”
陈凡没回头。
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问:“账户流水他们怎么拿到的?”
“查了。”虎哥说,“是咱们财务部一个实习生出事当天拷贝走的。那小子上个月刚来,说是大学生勤工俭学,现在看来是有人安插进来的。”
“人呢?”
“跑了。宿舍的东西都没拿,手机卡也扔了。”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桌上摊着刚才配合调查时提供的所有材料——合作社章程、共管账户监管协议、审计报告、成员入社协议、利润分配方案……厚厚一摞,每一页上都盖着红章。
“他们怎么说?”陈凡问。
“材料都收走了,说要带回去研究。”虎哥顿了顿,“带队的王队私下跟我说,这种匿名举报他们见得多了,但既然有举报,就得按程序走。他让咱们这段时间规范经营,别出岔子。”
“规范经营……”陈凡重复了一遍,笑了,“咱们还不够规范吗?”
虎哥没接话。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远处,那辆深绿色的“流动合作社”还停在角落里,车厢合拢,像一头沉默的兽。
过了很久,陈凡开口:“虎哥,城西那边怎么样了?”
虎哥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城西?‘废铁西施’那边,咱们的车停了三天,她的人学得差不多了。昨天车撤回来,她就没再联系咱们。倒是凌峰的人,这两天又去了一趟,听说开的价又高了。”
陈凡点点头。
他拿起桌上的日历,翻到今天。
距离材料指纹库的技术发布会,还有四天。
距离安泰钢厂给的期限,已经过了三天——王经理昨天打电话来催,说厂里等不了了,如果一周内给不出明确说法,就得按合同追究违约责任。
而经侦支队的调查,还不知道要拖多久。
三面夹击。
陈凡合上日历,站起身。
“虎哥,备车。”
“去哪儿?”
“城西。”陈凡穿上外套,“去见见‘废铁西施’。”
……
晚上七点半,城西废品街。
这条街和陈凡熟悉的城南、城东都不一样。街道更窄,两边的院子更破旧,墙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拆”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铁锈、机油、腐烂的塑料,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煤烟味。
“废铁西施”的站点在街口,院子很大,但乱。废铁堆得像小山,中间留出一条勉强能过车的路。院子深处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间的窗户亮着灯。
陈凡让虎哥在街口等,自己一个人走过去。
院子门没关,他推门进去。
立刻有狗叫声。一条黄狗从废铁堆后面窜出来,龇着牙,但没有扑上来。
平房的门开了。
刘红梅走出来,手里拿着根铁棍。看到是陈凡,她愣了一下,然后把铁棍靠在门边。
“陈老板?”她叼着烟,眯着眼睛,“这么晚,有事?”
“来看看。”陈凡说,“车撤了,不知道你们学得怎么样。”
刘红梅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
屋里很简陋。一张办公桌,几张椅子,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价格表。角落里摆着一张行军床,床上堆着被褥。
刘红梅在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凡坐下。
“抽烟?”刘红梅递过来一根。
“不抽,谢谢。”
刘红梅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缓缓散开。
“陈老板,咱们直说吧。”她开口,声音沙哑,“你那套东西,我看明白了。标准、流程、透明定价——确实比我们这些老粗干得细。三天,我那几个伙计学会了用打包机,学会了分拣塑料,还学会了看你们那个价格指数。”
她弹了弹烟灰:“但学会归学会,要不要跟着你干,是另一回事。”
陈凡点点头:“我明白。所以今天来,不是来劝你加入合作社的。”
刘红梅挑眉:“那来干什么?”
“来请你帮忙。”陈凡说,“合作社搞了三个月,出了不少事。内部有人捣乱,外部有人使绊子。昨天经侦支队都上门了,说我们涉嫌非法集资。”
刘红梅眼睛眯了眯:“这事我听说了。街上传得很快。”
“所以我想请你,作为咱们城西区的同行,去合作社看看。”陈凡说得很诚恳,“不是去看热闹,是去看问题。你是这行的老人,干了快二十年,什么事都见过。我们那儿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有什么漏洞,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刘红梅没说话,只是抽烟。
烟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明明灭灭。
“陈老板,”她终于开口,“你这话说得漂亮。但说白了,不就是想让我去看看你们到底干得怎么样,然后好说服我入伙吗?”
“是,也不是。”陈凡说,“请你去看,确实是想让你了解合作社的真实情况。但说不说服,在你。你看完了,觉得行,咱们再谈。觉得不行,你就当去串个门,给我提提意见。”
他顿了顿:“另外,合作社下周要开个技术发布会,推一个叫‘材料指纹库’的新项目。我想请几个行业里的前辈去站站台,撑撑场面。你是城西这片最有分量的,我想请你。”
刘红梅笑了。
笑得有点讽刺。
“陈老板,我一个收破烂的,去给你站台?你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陈凡说,“这行里,能像你这样把站点干这么大、干这么久的女人,全江城找不出第二个。你去了,不是给我站台,是给所有干这行的女人站台。”
刘红梅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了。
她看着陈凡,看了很久。
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她抖了一下,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什么时候去?”她问。
“明天上午。”陈凡说,“我派车来接你。”
“不用。”刘红梅站起来,“我自己有车。几点?”
“九点。”
“行。”她走到门口,拉开门,“明天见。”
陈凡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
“刘姐,”他换了称呼,“谢谢你。”
刘红梅摆摆手:“别谢太早。我去了,该说的说,该骂的骂,你别嫌难听就行。”
“不会。”
陈凡走出院子。
街上的路灯很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黄狗跟到门口,没叫,只是看着他走远。
……
第二天上午九点,刘红梅准时出现在轮回集团大门口。
她今天穿了身干净的工作服,深蓝色,洗得发白。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化妆,但收拾得利索。开来的是一辆旧皮卡,车斗里还装着半车废铁。
陈凡在门口等她。
“刘姐,欢迎。”
刘红梅下车,看了看眼前的办公楼:“陈老板,你这地方,比我想的像样。”
“里面请。”
陈凡带她走进院子。
院子里正在卸货。两辆卡车并排停着,工人们正用叉车往下卸打包好的废钢。每一捆废钢上都贴着标签,写着品类、重量、等级。
刘红梅走过去,仔细看那些标签。
“你们这标签,是机器打的?”
“对。”陈凡说,“每个站点配了标签打印机,装车时自动生成。”
刘红梅点点头,没说话。
接着去分拣车间。
车间很大,分成几个区域。废铁区、有色金属区、塑料区、纸品类……每个区域都有工人在操作。分拣流水线是半自动的,传送带把废品送过来,工人按品类分拣,扔进对应的料筐。
刘红梅在废铁区站了很久。
她看着工人把一块块废铁按材质、厚度、锈蚀程度分类,动作很快,很准。
“他们怎么分得这么快?”她问。
“培训。”陈凡说,“新工人进来,先跟着老师傅学一个星期,辨认不同种类的废铁。然后考核,合格了才能上岗。上岗后每个月还有抽查,分错了要扣绩效。”
刘红梅又看了几分钟,然后转身:“去仓库看看。”
仓储中心在院子最里面,是一栋新建的钢结构厂房。里面分区明确,A区放废钢,b区放有色金属,c区放塑料……每个区都有货架,货架上整齐码放着打包好的废品。
仓库里有几台行车在作业,把成捆的废品吊装到货车上。
“你们这仓库,花了多少钱?”刘红梅问。
“连地皮带建设,三百多万。”陈凡说,“合作社的发展基金出的钱。”
“收回成本了吗?”
“还没有。但有了这个仓库,我们可以集中存储,统一销售,卖价能比散户高5%到10%。这个差价,两年就能收回投资。”
刘红梅在仓库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财务室门口。
“账我能看吗?”她问得很直接。
“能。”陈凡推开门。
财务室里,小刘和小张正在对账。看到陈凡带人进来,两人站起来。
陈凡说:“刘姐想看看合作社的账。”
小刘看了陈凡一眼,见他点头,便从文件柜里拿出几本账册。
“这是合作社共管账户的流水账,这是各成员站点的供货明细,这是销售台账,这是利润分配表……”
刘红梅接过账册,一页页翻。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
看了大概二十分钟,她合上账册,抬起头。
“陈老板,你们这账,做得太清楚了。”
陈凡愣了一下:“清楚不好吗?”
“好,也不好。”刘红梅说,“清楚,说明你们心里没鬼。但也说明,你们把底牌都亮出来了——赚多少钱,分多少钱,谁多谁少,一目了然。这样容易招人眼红,也容易被人算计。”
她说得很实在。
陈凡点头:“刘姐说得对。但我们觉得,透明比藏着掖着好。大家心里都清楚,就不会有猜疑,不会有不公。”
刘红梅没接话。
她走出财务室,陈凡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到办公楼前,刘红梅停下脚步。
“陈老板,”她转身,看着陈凡,“该看的我都看了。你们干得确实不错,比我们这些老粗强。但是……”
她顿了顿:“你请我来,不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些吧?”
陈凡笑了:“是。我想请刘姐加入合作社,把城西这片,做成合作社的第二个基地。”
刘红梅盯着他:“条件呢?”
“你的站点,合作社出钱改造,按标准化升级。你的人,我们培训。你的货,按合作社的等级定价,统一销售。利润分配,按合作社的章程来——你供货量占合作社总量的比例,决定你的分红比例。”
“那我要是干得不好呢?”
“有考核。”陈凡说,“每个月考核一次,供货质量、操作规范、账目清晰度……综合评分。评分低的,分红比例下调,限期整改。整改不合格的,暂停供货资格。”
刘红梅沉默了。
她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
烟雾里,她的脸显得很模糊。
“陈老板,”她终于开口,“你们那合作社,女的说话算数不?”
陈凡愣了一下。
然后他明白了。
刘红梅在这个男人主导的行业里,干了快二十年。她泼辣,她强势,她用铁棍赶走过想占便宜的男人,她用拳头打服过想欺负她的同行。
但她还是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是会被人说“一个女人,能干成啥”。
她问的不是合作社的制度,是她在这个制度里的位置。
“刘姐,”陈凡说得很慢,很认真,“合作社里,不看男女,只看本事。你来了,城西这片,你说了算。合作社在城西的所有事务,你负责。合作社理事会,有你一个席位。重大决策,你有一票。”
刘红梅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
她没动,任由烟灰掉在地上。
“给我三天时间。”她说,“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好。”
刘红梅转身,走向她的皮卡车。
走到车边,她停下来,回头。
“陈老板,昨天凌峰的人又来找我了。开的价,比你高。”
“我知道。”陈凡说,“但我能给的不是钱。”
“那是什么?”
“尊严。”陈凡说,“让所有人知道,干这行,不丢人。让所有人看到,女人干这行,照样能干出一片天。”
刘红梅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得眼角有了皱纹。
“这话,我听着顺耳。”
她拉开车门,上车。
皮卡发动,驶出院子。
陈凡站在门口,看着车消失在街角。
身后,虎哥走过来。
“凡哥,她答应了?”
“还没。”陈凡说,“但快了。”
“你怎么知道?”
陈凡转身,往办公楼走。
“因为她问的是‘女的说话算数不’,而不是‘我能分多少钱’。”
虎哥挠挠头,没太明白。
但他看着陈凡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事,可能真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