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胜利后的第三天,陈凡没有出现在任何庆功宴上。
早上七点半,他独自坐在轮回集团新办公楼的会议室里。会议桌上铺满了资料——打印出来的表格、手写的笔记、拍得模糊的照片、还有从各个站点收集来的单据,杂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
陈凡从“山脚”开始整理。
他拿起一叠照片。那是老王站点改造前后的对比——改造前,院子泥泞,杂物乱堆;改造后,分区清晰,设备整齐。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和备注:“5月7日摄,分区标识牌需统一尺寸。”
他把照片放在一边。
又拿起几张手写表格。是老刘那边交上来的“废品分类记录”,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品类写错了,重量单位也不统一——有的用“吨”,有的用“公斤”,还有的用“斤”。
他皱皱眉,抽出红笔,在表格上批注:“统一使用‘公斤’作为计量单位,小数点后保留两位。”
一页,一页。
陈凡看得很慢,批得很细。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桌上那些纸张上,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页的轻响。
八点半,晓雪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早餐:“陈凡,先吃点东西。”
陈凡抬起头,眼睛有些红血丝,但眼神很亮。他接过碗,是一碗热粥和两个包子。
“你看什么呢?”晓雪好奇地看着桌上那堆资料。
“看问题。”陈凡喝了口粥,烫得嘶了一声,“你看这些。”
他拿起老刘那张表格:“同样是收废铜,老王那边记录‘紫铜管,纯度99%,23.5公斤’,老刘这边写‘红铜,大概50斤’。标准不统一,记录不规范,将来怎么统计?怎么分析?怎么优化?”
晓雪接过表格看了看,明白了:“你是想……统一标准?”
“对。”陈凡放下碗,擦了擦嘴,“仲裁赢了,咱们算是站稳了脚跟。但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庆祝,是把根扎得更深。”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咱们现在有八十多家联盟成员,将来可能会有八百家,八千家。如果每家都按自己的习惯来,各干各的,那这个联盟就是散沙,风一吹就散。”
他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大字:
标准化。
“什么是标准?”陈凡转身,看着晓雪,“就是大家做同一件事,用同一种方法,达到同一个要求。收废品,怎么分类?怎么称重?怎么记录?怎么储存?怎么运输?每一步,都要有标准。”
晓雪眼睛亮了:“就像……操作手册?”
“对。”陈凡点头,“操作手册,管理手册,安全手册,质量手册……一套完整的标准体系。有了这套体系,哪怕是个新手,照着做,也能做到七八十分。而老师傅的经验,也能通过这套体系,传承下去。”
他说得很平静,但晓雪能听出话里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几本手册。
这是要把一个行业几十年积累的、口口相传的、零零散散的经验,变成系统化的、可复制的、能推广的知识。
这是要把“收破烂”这个行当,从经验手艺,变成一门技术。
“那……咱们怎么做?”晓雪问。
陈凡看了看表:“九点,开会。叫苏晴、虎哥、李强,还有……叫上赵老,王大柱,再找几个干得久、有经验的老师傅。”
“好。”
上午九点,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除了苏晴、虎哥、李强这些集团骨干,还有七位老师傅。年纪最大的赵老六十五岁,干了三十六年回收;最年轻的王大柱也干了十二年。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有些拘谨——平时都是在站点干活,很少进这么“正式”的地方。
陈凡没有坐在主位,而是拉把椅子,坐在大家中间。
“各位师傅,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做一件事。”他开门见山,“咱们一起,写本书。”
“写书?”赵老愣住了,“陈老板,我们……我们识字不多,哪会写书啊?”
“不用你们写。”陈凡笑了,“你们说,我们记。你们做,我们拍。把你们这么多年,怎么收废品,怎么分类,怎么看货,怎么避坑……这些经验,都整理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这些老师傅:“这些经验,值钱。不能只装在你们脑子里,也不能只传给你们儿子徒弟。得写下来,印出来,让所有干这行的人,都能学到。”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赵老颤抖着声音问:“陈老板,你是说……把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经验……变成书?”
“对。”陈凡点头,“不止是书,是手册。操作手册,安全手册,质量管理手册。有了这些手册,以后新入行的人,不用再像咱们当年那样,摸着石头过河,吃够了亏才学会。他们一上来,就能知道该怎么干,怎么干好。”
老师傅们互相看看,眼神复杂。
干了一辈子这行,被人叫过“收破烂的”,叫过“捡垃圾的”,叫过“废品佬”。从来没人说,他们的经验“值钱”,更没人说要给他们“写书”。
这是头一回。
王大柱先开口了,声音有点激动:“陈老板,我……我干了十二年,最拿手的是看铜。紫铜、黄铜、青铜、白铜……光看颜色、听声音、掂重量,我就能分个八九不离十。这些……这些也能写进去?”
“能。”陈凡说,“不仅要写,还要配图。什么样的颜色是纯紫铜,什么样的声音是杂质多的黄铜,都拍下来,印出来。”
“那我也会!”另一个老师傅抢着说,“我会看铁!碳钢、不锈钢、铸铁……用磁铁吸,用砂轮打火花,一看就知道!”
“我会分塑料!”
“我会处理旧家电!”
会议室里热闹起来。
这些平时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老师傅,此刻眼睛发亮,争着说自己的“绝活”。那些在别人看来又脏又累的经验,在他们嘴里,变成了宝贵的知识。
陈凡让苏晴打开电脑,开始记录。
晓雪拿来相机和录音笔。
虎哥和李强负责维持秩序,让老师傅们一个一个说。
第一天,他们整理了“金属类废品分类标准”。
赵老拿着几块不同种类的铜,在桌子上摆开:“这块是紫铜,颜色发红,敲起来声音脆。你看这断面,结晶细,说明纯度高。”
苏晴拍照,记录。
“这块是黄铜,铜锌合金,颜色偏黄。含锌量不同,颜色深浅不一样。听声音——铛,比较闷。”
“这块是青铜,铜锡合金,颜色青灰色。硬度高,耐磨,一般用在轴承、齿轮上……”
赵老讲得很细,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讲到兴起,还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磁铁:“铜都不导磁,但有些废铜里会混铁,用磁铁一吸就知道了。”
苏晴一边记录,一边问:“赵老,这些经验,有没有什么口诀或者窍门?”
赵老想了想:“有啊。我们老师傅传下来的——‘紫铜红,黄铜黄,青铜青灰响叮当;白铜像银不生锈,杂铜磁铁试端详’。”
“好!”苏晴飞快地记下,“这个口诀可以写在手册里,好记又好用。”
第二天,整理“塑料类废品分类标准”。
王大柱带来一堆塑料样品:“最简单的办法——看编号。饮料瓶底是1号pEt,牛奶瓶是2号hdpE,水管是3号pVc……”
他拿起打火机,点燃一小块塑料:“还有闻味道。AbS烧起来有股臭味,pp烧起来像蜡烛,pE烧起来滴油……”
苏晴戴着口罩记录,但眼睛很亮。这些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实战经验。
第三天,整理“安全操作规程”。
这次是虎哥主讲。他把自己这些年出过的事故、见过的危险,都讲了一遍:“卸货时一定要戴安全帽,去年老张就被掉下来的废铁砸了头……用切割机一定要戴护目镜,铁屑崩到眼睛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化学废品一定要单独存放,不能跟普通废品混……”
他讲得很实在,每一条都是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苏晴不仅记录,还画了示意图——怎么正确佩戴安全帽,切割机的安全操作距离,化学废品的警示标识……
第四天,第五天……
一周时间,会议室的门几乎没怎么开过。
里面的人,白天讨论,晚上整理。困了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饿了就随便吃点盒饭。桌上堆的资料越来越多,白板上写的流程图越来越复杂,电脑里的文档越来越厚。
老师傅们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的投入,再到最后的亢奋。
他们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被重视”过。
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手艺,他们的血汗教训,被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被一张一张地拍下来,被认真地整理、归纳、升华。
第七天下午,初稿完成了。
苏晴把打印出来的稿子装订成册,厚厚的一大本,封面上印着标题:
《轮回回收标准化操作手册(1.0版)》
副标题:分类、仓储与安全操作规程。
陈凡拿起一本,翻开。
目录清晰,章节分明。文字简洁,配图直观。有标准,有示例,有警示,有窍门。从最基础的“如何正确使用台秤”,到复杂的“电子废弃物拆解流程”,应有尽有。
他翻到最后一页。
版权页上,编委会名单一长串——顾问:赵建国(赵老)、王大柱……主编:陈凡。副主编:苏晴。编委:王晓雪、刘虎、李强……
每个名字后面,都印着红手印。
那是老师傅们坚持要按的——他们说,这辈子没出过书,得留个念想。
陈凡合上册子,看向会议室里的人。
一周的高强度工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容,但眼睛里都有光。
“各位,”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一周,辛苦了。”
没人说话。
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里那本册子上。
“明天,”陈凡说,“这本手册,会免费发放给所有联盟成员。不仅是联盟成员,只要是干这行的,想要,都可以来领。”
他顿了顿:“不收费,不设限。只有一个要求——照着做。”
赵老站起来,走到陈凡面前。
他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一本手册。
翻开,一页页看。
看到自己讲的那些经验,变成铅字印在纸上。
看到自己按的红手印,印在编委名单后面。
看到那句自己顺口说的口诀——“紫铜红,黄铜黄,青铜青灰响叮当”——被郑重地印在“金属分类口诀”一栏。
看着,看着。
这个干了一辈子回收、手上全是老茧和裂口、脸上刻满风霜的老人,突然哭了。
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滴在手册的纸页上。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但抹不干。
“陈老板……”赵老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我……我干了三十六年破烂……被人瞧不起三十六年……我儿子当年都不好意思跟同学说,他爸是收破烂的……”
他紧紧攥着手册,像攥着命根子:
“没想到……没想到我这点经验……能变成书……”
“没想到我这双手……除了捡破烂……还能印在书上……”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哭。
哭得像个孩子。
会议室里,其他老师傅也红了眼眶。
王大柱低下头,用力吸了吸鼻子。
陈凡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标准化,为了效率。
更是为了尊严。
给这个行业尊严。
给这些干了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人尊严。
他走上前,拍了拍赵老的肩膀:
“赵老,这不是‘破烂’,是资源。”
“你们也不是‘收破烂的’,是资源回收师。”
“从今天起,咱们挺直腰杆干。”
窗外,夕阳西下。
金色的阳光照进会议室,照在那些泪流满面的脸上,照在那本崭新的手册上。
手册的封面上,“轮回”两个字,在光里闪闪发亮。
像一颗种子。
刚刚破土。
但已经,看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