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七分,陈凡刚关掉手机。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块方形的亮斑。外面很安静,工地上夜班的工人已经收工了,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半个小时前就开始了。
先是老街口的那盏路灯,平时整夜都亮着,今晚却闪了几下,灭了。接着是狗吠声——平时夜里就算有狗叫,也是零零星星的,可刚才有那么几分钟,整条街的狗都在叫,然后突然又集体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
陈凡坐起身,穿上衣服。他动作很轻,怕吵醒隔壁的晓雪和老林。但当他穿上鞋,走到窗边时,看见晓雪房间的灯也亮着。
她也醒了。
陈凡轻轻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冬夜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呵出的气凝成白雾。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很亮,星星很稀,是个晴朗的夜。
但就是太安静了。
连虫鸣都没有。
他走到回收站大门口,隔着铁门往外看。老街空荡荡的,路灯熄灭后,只有月光照着青石板路,泛着清冷的光。远处街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光。
陈凡眯起眼睛。
是车灯。
不止一辆。
他猛地转身,快步往回走。经过晓雪房间时,他敲了敲窗户。窗户很快打开,晓雪探出头,脸上带着紧张:“陈凡,你也听见了?”
“不对劲。”陈凡压低声音,“去叫醒所有人,让虎哥、李强、文师傅都起来。还有,给周玲打电话,让她别带孩子过来——就说今天临时歇业。”
晓雪点点头,脸色发白,但眼神很坚定:“好,我这就去。”
陈凡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手机。他先打给虎哥——虎哥就住在回收站后面的平房里,电话响了三声就接了。
“凡哥?”
“虎哥,起来。把咱们的人叫醒,去仓库,把那些电子废料、还有上次收的那批废机油,全部转移。”陈凡语速很快,“分开放,找二十个临时点,散户家里、街坊邻居的院子、甚至空置的老屋都行。三十分钟内完成。”
“出啥事了?”虎哥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
“可能要查。”陈凡说,“别问那么多,快动。”
挂了电话,他又打给苏晴。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苏晴的声音带着睡意:“陈凡?怎么了?”
“苏晴,我需要你帮忙。”陈凡说,“现在来回收站,带上你的电脑。还有,有没有办法……做一份合规的监测报告?全年的那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然后苏晴的声音完全清醒了:“有人举报?”
“应该是。”陈凡说,“我收到匿名短信了。”
“我马上到。”苏晴挂了电话。
陈凡握着手机,站在房间里。窗外的月光很冷,照在他的手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又打给凌薇。
这次电话接得很快。
“说。”凌薇的声音很清醒,显然也没睡。
“可能要查。”陈凡说,“环保局,可能是稽查队。匿名举报,说我们非法处理危废、噪音超标、污水直排。”
“证据呢?”凌薇问。
“我不知道。”陈凡说,“但对方能精准说出这几条,应该是有备而来。”
电话那头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过了几秒,凌薇说:“我正在查环保局的值班记录和出勤计划。另外,我需要你那里的网络权限——把你办公室电脑的Ip发给我。”
“你要做什么?”
“执法记录仪。”凌薇说得很平静,“现在所有的执法行动都必须全程录像,记录仪的数据会实时上传到云平台。如果我能提前进去,可以植入一点……干扰代码。不会影响正常执法,但可以让某些关键画面变得模糊。”
陈凡心里一震。
这手段……
“凌薇,这会不会……”
“不会。”凌薇打断他,“我有分寸。而且,如果对方是正常执法,这点干扰无关紧要。但如果他们想搞小动作……”她顿了顿,“总得留点后手。”
陈凡沉默了几秒,然后报出了Ip地址。
“收到了。”凌薇说,“苏晴是不是过去了?”
“在路上了。”
“让她伪造监测报告的时候,注意几个关键参数。”凌薇飞快地说,“污水ph值要控制在6.5到8.5之间,悬浮物浓度不能超过100毫克每升,重金属指标全部要低于国家标准。噪音监测要分昼间和夜间,夜间不能超过50分贝。”
“好。”
“还有。”凌薇又说,“如果待会儿真的来人了,让他们出示执法证,核对他们证件上的编号。我会同步查这些人的身份。”
“明白。”
挂了电话,陈凡走出房间。院子里已经有人了——虎哥带着五六个工人,正在往三轮车上搬东西。那些电子废料、废机油、还有一些化学品空桶,都被装进编织袋里,码得整整齐齐。
“凡哥,已经联系了十五家散户。”虎哥跑过来,额头上都是汗,“他们都愿意帮忙临时存放,说平时咱们没少照顾他们,现在该回报了。”
“好。”陈凡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快,但别弄出太大动静。”
“放心吧。”
三轮车一辆接一辆地悄悄驶出回收站,消失在老街的各个巷子里。晓雪在店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王阿姨,麻烦您了……就放一晚上,明天一早我们就拉走……谢谢,太谢谢了。”
李强在仓库里整理,把一些敏感物料藏到隐蔽的角落。文师傅带着两个徒弟,把木工房的边角料和油漆桶收拾起来,用防雨布盖好。
所有人都很紧张,但没有人慌乱。
凌晨三点零二分,第一辆执法车出现在老街口。
白色的车身,车顶有红蓝闪烁的警灯,但没有鸣笛。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一共六辆,排成一列,缓缓驶入老街。
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陈凡站在回收站门口,看着那些车越来越近。车灯很亮,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抬手挡了挡光,看见车门打开,十几个人从车上下来。
都穿着制服,深蓝色的,臂章上有“环保执法”的字样。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他走到陈凡面前,出示了证件:“环保局稽查支队,我姓王。接到群众举报,你们这里涉嫌非法处置危险废物、噪音超标、污水直排。现在依法进行检查。”
陈凡接过证件,仔细看了看。证件是真的,照片和人对得上,编号是“江环执字037”。
“王队长。”陈凡把证件还回去,“我们这里手续齐全,合法经营。您要检查,我们配合。”
“最好配合。”王队长收起证件,对手下挥了挥手,“全面检查。仓库、车间、办公区,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十几个执法人员分散开,有的往仓库去,有的往新车间工地去,有的直接进了办公室。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执法记录仪,镜头上的红灯亮着,表示正在录像。
陈凡跟着王队长往仓库走。路过办公室时,他看见苏晴已经坐在里面了。她穿着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匆赶来的。电脑开着,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复杂的表格,她正在飞快地敲击键盘。
键盘声如疾雨。
王队长瞥了她一眼:“这么晚还在加班?”
“赶报告。”苏晴抬起头,脸色很平静,“我们每个月都要向总公司提交环保监测数据,明天是截止日。”
王队长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仓库里,虎哥和李强站在一边。执法人员正在检查堆放的材料,用手电筒照每一个角落,用相机拍照。有个年轻的执法人员指着角落里一堆用防雨布盖着的东西:“那是什么?打开看看。”
虎哥走过去,掀开防雨布。
下面是一些废旧家电——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都是拆解过的,塑料外壳和金属框架分开放置。
“这些都是合规回收的。”虎哥说,“有入库记录,每一件都能溯源。”
年轻执法人员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去检查别处。
王队长在仓库里转了一圈,眉头皱了起来。举报信上说这里堆满了危废,污水横流,但实际看到的却是分类整齐的物料,地面干净,连异味都不重。
“污水排放口在哪里?”他问。
“这边。”陈凡带他走到仓库后面。那里有一个水泥砌的沉淀池,池水很清,能看到底部的砂石。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级沉淀池,严禁倾倒杂物”。
王队长用手电筒照了照池水,又看了看池边的管道。管道连接着回收站的排水系统,最终接入市政污水管网。一切看起来都合规。
“取样。”他对手下说。
立刻有人拿出采样瓶,取了水样,贴上标签。
检查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执法人员查遍了每一个角落,拍照、录像、取样,但找到的问题很少——只有几处灭火器压力不足,几盏应急灯损坏,都是小问题。
王队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走到新车间工地。这里还在施工,脚手架没拆,模板还没拆除,地面上堆着建材。几个执法人员正在检查,但工地就是工地,除了建筑垃圾,没什么可查的。
“王队。”一个执法人员走过来,压低声音,“都查过了,没发现举报信上说的那些。危废没有,污水排放合规,噪音……这大半夜的,也测不出来啊。”
王队长没说话。他转过身,看着陈凡。
陈凡站在月光下,脸色平静。
“陈老板。”王队长开口,“举报信写得很详细,连你们处理电子废料时用的酸洗工艺都提到了。但现在看来,你们这里很干净,太干净了。”
“合法经营,当然干净。”陈凡说。
“是吗?”王队长冷笑一声,“那我倒要问问,你们那些电子废料呢?酸洗设备呢?还有废机油,都去哪儿了?”
“电子废料送去有资质的处理厂了。”陈凡说,“酸洗工艺我们早就不用了,现在都是物理分离。废机油……今天刚运走,有转移联单,在办公室,您可以查。”
他说得很从容,每个细节都对得上。
王队长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转身:“去办公室,查台账。”
一群人往办公室走。路过车间门口时,虎哥带着两个工人站在那里,挡住了路。
“让开。”王队长说。
“王队,车间里正在调试设备,闲人免进。”虎哥说。
“执法检查,没有闲人免进这一说。”王队长伸手去推他。
虎哥没动。
两个人推搡起来。王队长身后一个执法人员上前帮忙,用力一推,虎哥没站稳,踉跄着往后倒,后脑勺“咚”一声撞在车间的金属门框上。
声音很闷。
虎哥晃了晃,没倒下,但额头上有血流下来。血顺着额角流下来,在灰尘覆盖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虎哥!”李强冲过去扶住他。
陈凡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王队长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王队,执法可以,但动手伤人,不合适吧?”
“他自己没站稳。”推人的那个执法人员说。
“执法记录仪拍着呢。”陈凡说,“刚才那一推,力度可不小。”
王队长看了眼手下胸前的记录仪。红灯还亮着,但不知为什么,镜头好像偏了一下,没拍到推搡的正面画面。
他皱了皱眉。
这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一辆救护车开进了老街,停在回收站门口。
晓雪从店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手机:“我叫了救护车。虎哥,快,上车!”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把虎哥扶上去。虎哥额头上的血还在流,但他摆摆手:“我没事,就破了点皮……”
“先去检查。”陈凡说,“李强,你陪着去。”
救护车鸣着笛开走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老街两边有些窗户亮起了灯,有人探头出来看。
王队长的脸色更难看了。
执法检查弄出伤人事件,还叫了救护车,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对陈凡说:“陈老板,台账还是要查。请配合。”
“可以。”陈凡说,“但在这之前,我想问王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今晚带队出来,是接到群众举报。”陈凡掏出手机,调出一段录音,“那我想请问,这位‘群众’在举报之前,有没有跟您或者您的同事……私下联系过?”
他按下播放键。
手机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模糊,但能听清内容:
“……王队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三万,现金。到时候他会重点查危废和污水,你们准备好证据就行……放心,只要查到一点问题,就能让他停业整顿……”
录音不长,只有十几秒。
但王队长的脸色,在听到“三万,现金”这几个字时,彻底变了。
他身后的执法人员也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
老街很安静,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
陈凡关掉录音,看着王队长:“这个声音,您熟悉吗?周海,凌峰科技前采购经理,因为商业贿赂被开除的那个。”
王队长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举报信是匿名的,但打电话行贿是实名的。”陈凡收起手机,“王队,您今晚是正常执法,还是……另有所图?”
月光下,王队长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凡往前一步,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下来:
“我要见你们局长。”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