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离开后,废品站院子里那阵短暂的、混合着尴尬与震惊的沉默,被远处施工的电钻声打破了。
陈凡站在简易工棚旁,手里还捏着那份光谱分析报告,指尖能感受到打印纸的余温。苏晴最后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当年你那个获奖作品……最后的数据……是我补的。”
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那个关键参数的来源。原来在他几乎放弃的深夜,有人曾默默点亮过一盏灯。这种感觉很复杂,不是单纯的感激,更像是一种时空错位的连接——在他尚且不知晓的过去,命运的丝线就已经悄悄编织。
他把报告折好,小心地放进工具柜抽屉。眼下没时间细究这些过往,安泰那袋特种合金碎屑的价值已经明确,他得尽快将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收益。
找买家并不难。这类高价值的特种金属废料,通常有固定的、小圈子里的专业回收渠道。陈凡通过大学时积累的一点人脉,辗转联系到了省城一家专做稀有金属贸易的公司。
电话里简单沟通了成分和重量,对方很感兴趣,但价格需要当面看过货才能敲定。陈凡和对方约了第二天下午在废品站见面。
虎哥听说后,把那袋碎屑保管得跟眼珠子似的,专门找了个带锁的小铁柜放起来。“陈哥,这可是硬货,按克算钱的,可不能丢了!”
第二天下午,省城来的采购经理准时到了。是个姓吴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话不多,但眼神很精。他仔细查看了光谱分析报告,又亲自用带来的便携式光谱仪复测了几次,还拿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碎屑的形态和断口。
“确实是镍基高温合金,含钽和钨,品相不错,杂质少,是机加工下来的新鲜料。”吴经理最终点了点头,“陈老板,报个实价吧。”
陈凡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查了近期镍板、钽粉、钨条的国际市场价格,并参考了这种混料回收的折价率和处理成本。他报出了一个比纯金属价值低但远高于普通废钢的价格区间。
吴经理推了推眼镜,没有立刻还价,而是问了几个专业问题:这批料的来源是否清晰?有没有完整的流转记录?陈凡一一作答,强调了是从正规制造企业的生产废料中合规分拣出来的,手续齐全。
一番唇枪舌剑,价格最终敲定在一个让双方都能接受的数字。当吴经理从随身带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支票本,填写金额时,旁边的虎哥和黄毛眼睛都直了。
“个、十、百、千、万……”黄毛偷偷数着位数,舌头有点打结,“虎哥,这……这得顶咱们收多少吨废铁啊?”
虎哥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别吵吵,听陈哥的。”
交易完成,吴经理带着那袋价值不菲的碎屑离开。陈凡拿着那张支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笔额外收入,不仅弥补了与安泰常规废料交易的微薄利润,更为废品站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运营提供了宝贵的现金流。扩建要钱,新设备调试要钱,工人的工资要钱……这张支票,来得正是时候。
他正准备把支票收好,跟晓雪和老林商量一下这笔钱的用途,院子门口就传来一阵嚣张的汽车喇叭声,以及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不用看,陈凡就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那辆扎眼的粉色跑车,以一个极其张扬的姿态,斜停在废品站门口,几乎把半边路都堵了。车门向上掀开,林溪溪踩着那双银色细高跟,“嗒嗒嗒”地走了进来。
她今天换了身行头,一套剪裁利落的黑色小皮衣,里面是件印着夸张抽象图案的t恤,下身是破洞牛仔裤,栗色卷发随意披散着,脸上架着一副大到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那股子富家千金混不吝的劲儿,扑面而来。
她手里没再拿什么镶钻的打火机,而是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银灰色金属质感的手提箱。
“喂!陈凡!”林溪溪走到院子中央,摘下墨镜,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陈凡身上,嘴角勾起那种标志性的、带着玩味和挑衅的弧度,“看样子,心情不错?赚到钱了?”
陈凡对她这种不请自来、横冲直撞的风格已经有点习惯了,平静地问:“林小姐,今天又有何贵干?”
“贵干?当然是干正事!”林溪溪晃了晃手里的银色手提箱,走到陈凡面前,把箱子往旁边一个闲置的旧轮胎上一放,按开卡扣。
“啪嗒”一声,箱盖弹开。
虎哥、黄毛,还有旁边几个干活的工人,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连办公室里的晓雪都闻声走了出来。
箱子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成捆钞票。
而是满满一箱子……首饰。
确切地说,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有镶嵌着暗淡宝石的项链,有造型繁复的黄金手镯,有珍珠已经微微发黄的耳环,还有几枚造型古朴的戒指。它们就这样杂乱地堆在箱子里,有些还用泛黄的软布或旧报纸半包裹着,透着一股被岁月尘封的气息,与林溪溪身上那种鲜活的、略带叛逆的时尚感格格不入。
林溪溪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稍微收敛了一些,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又被她惯有的骄矜掩盖。
她抬起下巴,对着陈凡,用一种故作轻松、实则带着点别扭的语气说道:“喏,我爸说了,让我跟你学学怎么做正经生意。这一百万,算我投资入股你们这个……‘轮回资源’。”
她指了指那箱首饰:“就这些,我妈以前留下的。大概值这个数。现在,它们是你的了。”
一百万?投资?用一箱旧首饰?
工人们都听傻了,面面相觑。虎哥挠着头,小声嘀咕:“这大小姐……唱的是哪出啊?”
林晓雪也皱起了眉头,担忧地看着陈凡。
陈凡没有去看那箱首饰,他的目光落在林溪溪脸上,试图从那副骄横的面具下看出些真实意图。学做生意?用母亲遗留下的首饰来投资一个废品站?这理由怎么听都像是临时编的,而且编得很不走心。
“林小姐,”陈凡缓缓开口,“投资是严肃的事情,需要评估项目、明确权益、签订协议。而且,用首饰实物投资,需要专业鉴定和价值评估,流程很复杂。我想,这恐怕不是你父亲的本意吧?”
林溪溪被说中了心思,脸上闪过一丝恼羞,但很快又硬撑起来:“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说是就是!反正东西给你了,这一百万的投资额,你得认!”
陈凡摇摇头:“林小姐,如果你真的对资源回收行业感兴趣,我们可以慢慢聊。但这种儿戏般的‘投资’,我不能接受。这些首饰,是你母亲留下的纪念,意义非凡,你应该好好保管它们。”
“纪念?”林溪溪忽然嗤笑一声,但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快乐,反而有点涩。她伸出手,随意拨弄了一下箱子里一条镶嵌着绿松石的银项链,眼神有些飘忽,“留着有什么用?落灰吗?戴又戴不出去,土里土气的……”
她忽然停住话头,重新看向陈凡,眼神里那股别扭的劲儿又上来了,语气也变得生硬:
“喂,我说……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连旧机器都能改,旧房子都能画出新花样。”
她用手指点了点那箱首饰。
“这些……这些破铜烂铁,老古董……你帮我改改。”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眼神看向别处,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
“改造成……能戴的样子。”
“不用恢复原样,就……就用你的想法,做成新的,我能戴出去的。”她又强调了一遍,然后飞快地补充道,“这不算投资,算……算我雇你干的活!工钱……工钱就从这一百万里扣!剩下的,就算我存在你这儿的!不行吗?”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任务,微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摆出那副“你爱干不干”的挑衅表情看着陈凡,只是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发红。
院子里安静下来。
风吹过,扬起些许尘土。那箱静静躺在旧轮胎上的、承载着过往时光与复杂情感的旧首饰,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而沉寂的光泽。
陈凡看着林溪溪。此刻,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开着超跑、随手扔镶钻打火机来挑衅的骄纵富二代,而更像是一个捧着旧物、别别扭扭地想要与过去和解,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孤独女孩。
改造母亲留下的旧首饰,做成自己能戴出去的新样子。
这哪里是投资?这分明是一个包裹在任性外壳下的、极其私人甚至有些脆弱的请求。
陈凡沉默了片刻。这活比改造机器复杂,涉及审美、情感、贵金属加工工艺,不是他的专长,甚至存在风险。但……
他看向那箱首饰,又看向面前这个眼神躲闪却强装镇定的女孩。
“东西我可以先看看。”陈凡最终说道,“但我不保证一定能改,也不保证改出来的样子你会喜欢。而且,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寻找合适的工匠合作。至于钱……”
他迎着林溪溪立刻瞪过来的目光,平静地说:“工钱按市场价算,材料损耗实报实销。剩下的,等你真的想清楚了什么是‘投资’,我们再谈。”
林溪溪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忽然“哼”了一声,把墨镜重新戴回去,遮住了大半张脸。
“随便你!东西放这儿了!改不好……我就天天来烦你!”
她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向自己的跑车,背影依旧趾高气扬,但脚步似乎没有来时那么杀气腾腾了。
粉色跑车咆哮着离去。
院子里,众人看着旧轮胎上那只打开的银色手提箱,以及里面那些安静的旧首饰,一时都有些无言。
陈凡走上前,轻轻合上了箱盖。
“虎哥,把这箱子拿到办公室去,锁好。”他吩咐道,然后看向一脸困惑的晓雪,轻声解释,“这位林大小姐的‘难题’,比她那打火机,可麻烦多了。”
情感的价值,有时远比金属更难衡量,也更具风险。
但不知为何,陈凡觉得,接下这个“难题”,或许比拒绝那一百万轻飘飘的“投资”,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