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味道”餐馆的聚餐,快九点才散。
工人们酒足饭饱,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路上还在兴奋地议论着安泰的大合同和那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女大学生。虎哥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一早就把安泰那批分拣好的废料装车发走,黄毛则缠着林悦问东问西,对大学生活充满了好奇。
陈凡和林晓雪走在最后。林悦抱着她的帆布包和那份报告,走在陈凡身边,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但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正兴奋地说着她们环保社对电子废弃物回收现状的调研发现。
“……学长,你不知道,我们跑了好几个大型电子垃圾拆解作坊,环境太糟糕了,强酸强碱随便用,废气废水直接排,工人连最基本的防护都没有。就为了提取那一点点金、银,污染那么大,太得不偿失了!我们就想,能不能找到一种更环保、更经济的分离方法……”
陈凡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问一两个问题。他能感受到林悦话语里那种纯粹的、未被现实打磨过的理想主义热情,这让他既感到亲切,又有些感慨。几年前,他也曾这样热血沸腾地构想过“低成本”、“环保”、“高效”的解决方案。
“你们的方向是对的。”陈凡肯定道,“但现实往往比实验室复杂。成本、效率、安全性、可操作性,还有最重要的——经济效益,都得通盘考虑。光有技术构想不够,还得能让它落地,能养活做这件事的人和厂子。”
林悦认真地点点头,把陈凡的话记在心里。“所以学长,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先让废品站活下来,活得更好,然后才有能力去尝试那些更前沿、更环保但可能初期不赚钱的技术,对吗?”
“可以这么理解。”陈凡笑了笑,“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过,你那份报告我回去会仔细看。也许你们的思路,能给我们一些启发,或者,我们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实际场景下的数据反馈。”
走到废品站门口,林悦停下脚步,再次郑重地向陈凡道谢,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和邮箱,然后才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身影轻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这姑娘,挺有冲劲。”林晓雪望着林悦离开的方向,轻声说。
“嗯,像当年的我。”陈凡收回目光,“不过,希望她能走得更顺一些。”
第二天,陈凡起了个大早。
安泰的第一批常规废料,虎哥已经安排车辆运走了,按照合同,货款要等下个月10号才能结算。现在他手头要紧的,是处理那袋单独挑出来的、疑似含有特种合金的碎屑。
大概三公斤左右,暗灰色,在晨光下泛着独特的哑光。陈凡把袋子提到扩建厂房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简易工棚里。这里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实验兼维修区,工具、一些简单的化学试剂、防护用品都放在这里。
他戴上橡胶手套和护目镜,取出一小部分碎屑样品,放在一个白色的搪瓷盘里。首先用强磁铁试了试,大部分碎屑都有微弱的磁性,但不像普通钢铁那么强。这说明里面很可能含有镍、钴等铁磁性元素,但比例不高。
接着,他取了几粒碎屑,准备用大学时在材料实验室学过的一种简易化学鉴别法。这种方法基于不同金属在特定酸液中的溶解性和反应现象差异,虽然粗糙,但能快速给出大致判断。
他拿出几个小的玻璃烧杯,分别倒入少量稀硝酸、王水(浓硝酸和浓盐酸的混合液,腐蚀性极强,他配置和操作都十分小心),以及氢氧化钠溶液。用镊子夹取不同的碎屑颗粒,分别放入不同的酸液中观察。
放入稀硝酸的颗粒迅速反应,产生棕红色的氮氧化物气体,溶液颜色变深。放入王水的颗粒反应更为剧烈,部分溶解,产生黄绿色气体,溶液呈现特殊的颜色。而放入氢氧化钠溶液的颗粒则几乎不反应。
陈凡一边观察,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现象。根据颜色、气体和溶解情况,他初步判断,这里面至少含有镍、铬、钼,可能还有钨。至于价值最高的钽,需要更精密的检测手段才能确定,但根据凌薇短信的提示和这些颗粒极高的耐腐蚀性(在王水中溶解缓慢),可能性很大。
“看来真是好东西。”陈凡直起身,摘下手套。这些特种合金碎屑,哪怕只有两三公斤,按凌薇说的价值估算,也远超那两吨普通废料的利润。
关键是要把它们有效地从混杂的碎屑中分离出来,并精确鉴定成分和含量,才能和安泰谈出个好价钱。简易化学法只能定性,无法定量,更无法进行高纯度分离。
他正思考着是送去专业的检测机构,还是自己尝试搭建更精细的分离装置时,废品站门口又传来了熟悉的电动车声音。
陈凡走出工棚。
果然是苏晴。她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的衬衫,搭配黑色的及膝裙,头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那副细边眼镜。她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小型手提箱,看起来比上次的纸箱精致得多。
“陈老板。”苏晴走到近前,语气还是那么礼貌而疏离,“凌总让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
她把那个银色手提箱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水泥台上,按下卡扣,打开。
里面是厚厚的防震海绵,嵌着一台造型紧凑、充满科技感的仪器。深灰色的金属外壳,正面是一个彩色的液晶触摸屏,侧面有各种接口,还有一个微型打印机出口。
“这是便携式x射线荧光光谱仪,最新型号。”苏晴指着仪器介绍,语速平稳,像在背诵说明书,“可以无损、快速分析固体、粉末、液体样品中的元素成分和大致含量,精度高,操作简便。适用于合金成分分析、贵金属检测、 RohS环保筛查等多种场景。”
陈凡看着这台明显价值不菲的仪器,心里再次感慨凌薇手笔之大。这已经不是送工具了,这是直接送了一座移动实验室。
“凌总说,你应该用得上。”苏晴补充道,目光落在旁边搪瓷盘里那些经过酸液测试、颜色各异的碎屑上,“尤其是现在。”
陈凡点点头:“替我谢谢凌总。这台仪器……确实解了燃眉之急。”他需要准确知道这些碎屑里各种金属的含量,才能评估价值,和安泰谈判。
“使用方法很简单,这里有快速指南。”苏晴从手提箱侧袋拿出一本薄薄的中文说明书,“开机,校准,把样品放在检测窗口,几秒钟就能出结果。数据可以存储、打印,也可以导出。”
陈凡接过说明书,快速翻看。操作确实不复杂,比他大学时用过的那些大型光谱仪友好多了。
“另外,”苏晴顿了顿,目光从仪器上移开,看向陈凡,镜片后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语气依旧平静,“凌总让我转告,安泰那边如果对检测结果有异议,她可以安排第三方权威机构出具报告。”
这是连后续可能的扯皮都想到了。陈凡再次道谢:“凌总考虑得很周到。”
苏晴微微颔首,任务似乎完成了,她合上手提箱的盖子,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箱的金属提手,视线低垂,看着水泥地面上的一道细微裂缝。
陈凡有些奇怪,问:“苏助理还有事?”
苏晴抬起头,看了陈凡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犹豫:“其实……这台仪器,我会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调试一下,确保数据准确。”
这倒是意外之喜。陈凡正想自己摸索可能要花点时间,有现成的专家再好不过。“那太好了,麻烦苏助理了。”
苏晴重新打开箱子,取出仪器,接通电源。她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开机、选择模式、进行标准样品校准,一气呵成。调试过程中,她的指尖在触摸屏上快速点击,神情专注。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旁边搪瓷盘里那些经过酸液测试、颜色各异的碎屑,以及陈凡笔记本上那些熟悉的、带着学生时代习惯的演算符号,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陈凡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冷静得像一台精密仪器的女助理,此刻微微抿着唇、全神贯注工作的侧影,似乎比平时多了些“人”的气息。
很快,仪器校准完毕。苏晴将一小撮陈凡处理过的碎屑粉末放在专用的样品杯里,放入检测仓。
“嘀”的一声轻响,几秒钟后,彩色触摸屏上显示出了分析结果。列出了检测到的元素及其大致重量百分比:镍(Ni): ~42%,铬(cr): ~19%,钼(mo): ~8%,钨(w): ~6%,铁(Fe): ~15%,以及微量的钽(ta)和铌(Nb)信号。
果然是镍基高温合金,而且含有珍贵的钽和钨。数据清晰,一目了然。
“成了。”陈凡看着屏幕,心里有了底。有了这份数据,和孙德旺谈判时,他就能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数据很清晰。”苏晴也看着屏幕,轻声说。她操作仪器打印出一份报告,递给陈凡。
陈凡接过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打印纸,真诚地说:“苏助理,今天真的多亏你了。谢谢。”
苏晴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她开始小心地关闭仪器,收拾东西。就在她将仪器重新放回手提箱,准备合上盖子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陈凡拿着报告、垂在身侧的手背。
很轻,很快,像羽毛拂过,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陈凡感觉到了那一瞬间冰凉的触感,以及她指尖细微的颤抖。
苏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她迅速合上手提箱,拎起来,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吟,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促:
“其实……当年……”
她吸了口气,抬起头,目光飞快地看了陈凡一眼,又像受惊的小鹿般躲开,但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当年你那个获奖的‘低成本废旧电器金属智能分拣装置’……最后提交的数据里,有三组关键的运动控制参数,是我……是我偷偷熬夜,用我父亲的权限,在凌峰科技当时还处于测试阶段的仿真软件里跑出来,然后……然后悄悄补进你最终报告里的。”
她说完这段话,脸已经红透,一直红到了脖颈。她紧紧攥着手提箱的提手,指节都有些发白,根本不敢再看陈凡,转身就想走。
陈凡愣住了。
当年获奖的作品……有数据是别人补全的?还是苏晴?凌峰科技的仿真软件?
无数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他记得最后那几天,为了那几组该死的、关乎机械臂抓取成功率和速度的关键参数,他们团队熬了整整两个通宵,尝试了无数种算法和硬件调试,结果总是不理想,误差超出要求。就在截止提交前夜,他几乎绝望地趴在实验室桌子上睡着,醒来时却发现报告已经打印装订好,那几组参数栏不知被谁填上了近乎完美的数据……当时大家都以为是哪个队友最后关头搞定了,狂喜之下也没深究。
原来……是苏晴?
“等等!”陈凡下意识地叫住她。
苏晴的脚步顿住,背影僵硬。
“为什么?”陈凡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布满红晕的侧脸,“你那时候……就认识我?”
苏晴咬着嘴唇,沉默了好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父亲是凌峰科技研发部的。我那时候还在读高中,但经常去公司……我看到过你。你和凌薇……你们一起在大学的创新实验室做项目。我……我看过你的设计方案草稿,在凌薇的桌上。”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积压多年的、终于宣泄出来的颤抖:“我觉得……你的想法特别棒,比那些只想用昂贵传感器和进口机器人的方案都棒……我不想看到它因为几组参数功亏一篑。所以……我就……”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光,不再是那个冷静专业的女助理,而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被抓包、又鼓起勇气说出秘密的女孩。
“我只是……想让它成功。”她最后看了陈凡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愧疚,有解脱,还有一丝陈凡看不懂的、深埋已久的东西。
然后,她拎着那个银色手提箱,几乎是逃跑一样,快步走向她的电动车,很快发动,头也不回地驶离了废品站。
陈凡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光谱分析报告,望着苏晴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秋风掠过空旷的院子,带起细微的尘土。
当年那个近乎完美的获奖数据……竟然是这样来的。
凌薇的助理苏晴……在那么多年前,就曾以那种隐蔽的方式,帮助过他一—或者说,帮助过他们的项目。
凌薇知道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凡感到,缠绕在凌薇、凌家、以及他自己身上的那张网,似乎比他所看到的,还要错综复杂,还要……深不见底。
而手中这份冰冷清晰的光谱报告,仿佛也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