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像把锥子,扎进凌晨五点半的寂静里。
陈凡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安泰钢厂王经理”的名字。他按下接听键,还没开口,那头的声音就炸了过来:
“陈总!你们昨天送来的那车废钢出大事了!”
王经理的声音又尖又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们高炉夜班取样检测,硫含量超标三倍!现在炉况已经不稳定了,工长说再这么下去可能要停炉!你们到底送了什么鬼东西过来?!”
陈凡握着手机,脑子瞬间清醒。
硫含量超标三倍。
在钢铁冶炼里,这是要命的事。硫是钢中的有害元素,含量过高会让钢变脆,热加工时容易开裂。高炉里硫超标,轻则影响这一炉钢的质量,重则损坏炉衬,导致停炉检修。
停一天炉,损失就是几十万。
“王经理,你先别急。”陈凡声音尽量平稳,“具体是哪一车?什么时间送的?车号多少?”
“昨天下午四点送来的那车!车号江A·!你们自己的车,你们不知道?!”王经理气得声音都在抖,“陈总,咱们合作这么久,我信你才一直用你们的货。现在搞出这种事,我怎么跟厂里交代?炉长已经报上去了,生产副总要亲自过问!”
“我马上过来。”陈凡翻身下床,“王经理,你让化验室把取样保留好,所有检测数据都不要动。我现在带人过去,咱们现场对质。”
“你最好快点!”王经理吼了一句,挂了电话。
陈凡握着手机,站在客厅里。
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远处有早班车的灯光在街上滑过。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虎哥:“虎哥,马上查车号江A·昨天下午的送货记录。这车货是从哪个站点收的,谁经的手,装车时谁验的货,全部查清楚。半小时后我要看到所有信息。”
虎哥还在睡梦里,但听到陈凡的语气,立刻清醒了:“出什么事了凡哥?”
“货出问题了,硫超标。”陈凡说,“你先查,我路上跟你说。”
第二个打给苏晴:“苏晴,安泰那边废钢硫超标,你马上带检测设备过去。另外,把我们最近三个月所有废钢的供货记录、质检报告全部带上。”
苏晴声音冷静:“硫超标?多少?”
“说三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这不可能。我们所有废钢进站都做过快速检测,硫含量一直控制在0.05%以下。安泰的要求是0.08%,我们从来都没超。”
“所以有问题。”陈凡说,“你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楼下见。”
第三个电话,他打给了老王。
老王接得很快,显然也醒了。
“王叔,昨天下午四点那车往安泰送的废钢,是你站点装的车吗?”
“是啊。”老王说,“那车货是我亲自盯的,都是好料,重型废钢,没问题的。怎么了陈老板?”
“安泰说硫超标三倍。”
“什么?!”老王的声音一下子高了,“不可能!那车货里有几根工字钢还是我从老刘那里调来的,老刘干这行二十年了,不可能收硫超标的货!”
“你先别急。”陈凡说,“我现在去安泰,你把你那边那车货的留样找出来,自己先做个快速检测。有结果马上告诉我。”
“好好好,我这就去!”
挂掉电话,陈凡套上外套就往外走。
客厅的茶几上还摊着昨晚看的价格指数报表,那些数字在晨光里显得模糊不清。
……
六点十分,陈凡的车开进安泰钢厂大门。
钢厂永远醒得比城市早。巨大的高炉矗立在晨曦里,炉顶喷出的火焰把半边天映成暗红色。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焦炭混合的味道,还有隐约的机器轰鸣声。
王经理已经等在原料场门口了。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装,脸色铁青。看到陈凡下车,他几步冲过来:
“陈总!你看看!你看看这都什么事!”
他手里攥着一份检测报告,纸张被捏得皱巴巴的。
陈凡接过来看。
报告是安泰钢厂化验室出具的,检测对象是“江A·车废钢取样”,检测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四十分。硫含量:0.24%。
安泰的废钢采购标准,硫含量要求≤0.08%。
三倍,一点没错。
“取样在哪?”陈凡问。
“在化验室!”王经理指着远处一栋灰色楼房,“但陈总,现在不是看取样的时候!高炉那边已经受影响了,炉长说这一炉钢可能要降级处理,损失谁来担?!”
“如果真是我们的货有问题,损失我们全赔。”陈凡说得很干脆,“但现在我要先确定,这车货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到底有没有问题。”
“车是你们的车,司机是你们的司机,货单上盖着你们轮回集团的章!”王经理气得直跺脚,“这还能有假?!”
正说着,苏晴的车到了。
她提着一个银色的检测箱下车,快步走过来。后面还跟着李强,抱着一摞文件。
“陈总。”苏晴先跟陈凡点头,然后转向王经理,“王经理,我们能先看看取样吗?”
王经理看了她一眼,咬牙:“跟我来!”
一行人往化验室走。
化验室里灯火通明,几个穿白大褂的技术员正在忙碌。看到王经理带人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王经理,就是这批样。”他指了指操作台上的几个不锈钢托盘。
托盘里放着几块废钢样品,大概拳头大小,表面有切割的痕迹。颜色暗沉,有些地方有锈蚀。
苏晴戴上手套,拿起一块,凑到灯光下仔细看。
看了大概一分钟,她抬头:“陈总,这货不对。”
“怎么不对?”
“你看这里。”苏晴指着样品的一个断面,“正常重型废钢的断面,晶粒比较粗大,颜色均匀。但这个断面,晶粒细密,颜色发灰——这更像铸钢件或者机加工废料,而且……”
她顿了顿,把样品翻过来,指着另一面:“这里有明显的硫化物夹杂,呈灰色条状分布。正常废钢即使硫含量稍高,也不会形成这么明显的夹杂。”
陈凡接过样品,对着光看。
他大学学的是材料,虽然这些年干的都是回收,但基础的眼力还在。苏晴说的没错,这货的微观组织确实不对劲。
“能做现场快速检测吗?”他问苏晴。
“能。”苏晴打开检测箱,取出一个手持式光谱分析仪。
仪器不大,像个大号的手电筒。她开机校准,然后把探头对准样品断面,按下按钮。
一道微弱的闪光。
几秒钟后,仪器的屏幕上显示出数据:
c:0.32%,Si:0.28%,mn:0.65%,p:0.025%,S:0.23%……
硫含量:0.23%。
和安泰的检测结果基本一致。
苏晴又测了其他几块样品,结果都在0.22%到0.25%之间。
“陈总,”她收起仪器,声音很沉,“这批货,硫含量确实严重超标。”
王经理在旁边冷笑:“现在信了?”
陈凡没理他。
他转向苏晴:“能看出这货是哪里来的吗?”
苏晴重新拿起一块样品,这次看得更仔细。她用放大镜观察断面,又用磁铁测试了磁性,还用小锤轻轻敲击,听声音。
“这应该不是普通的建筑废钢或者设备拆解废钢。”她终于开口,“更像是某种铸造废品或者机加工边角料。而且……”
她拿起其中一块样品,指着上面一道隐约的痕迹:“这里有个很浅的印记,像是原来有标记,被磨掉了。”
陈凡凑过去看。
确实,样品表面有一道很浅的凹痕,形状不规则,但边缘整齐,像是人为打磨过的。
“王经理,”他转身,“这车货总共多少吨?”
“28.6吨!”王经理没好气地说,“全在那边堆着呢!”
原料场角落里,一堆废钢像小山一样堆着。大部分是工字钢、槽钢、钢板,看起来很正常。但仔细看,堆底有几块颜色明显发暗的料,跟苏晴手里那块样品很像。
陈凡走过去,蹲下身,翻看那几块暗色的废钢。
翻了大概五六块,他停住了。
其中一块的侧面,有一个没被打磨干净的标记。
很模糊,但还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母:LF-2。
陈凡盯着那几个字母,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对苏晴说:“拍下来。”
苏晴用手机拍了照片。
陈凡走回王经理面前:“王经理,这批货里确实混进了有问题的料。但这料不是我们的。”
“不是你们的还能是谁的?!”王经理瞪眼,“车是你们的,货单是你们的!”
“车是我们的,但货不一定全是我们的。”陈凡说得很平静,“这车货是从我们合作社的一个成员站点收的,装车时我们的人验过货,当时检测硫含量是合格的。但现在这里面混进了别的东西——有人在我们装完车后,又往车里加了料。”
王经理愣住了:“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这批问题料的特征。”陈凡说,“这种高硫铸钢废料,正常回收站点根本不会收,因为钢厂不要,卖不上价。而且这种料有明显的硫化物夹杂,稍微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站点负责验货的师傅干了十几年,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顿了顿:“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车在运输途中,被人动了手脚。”
原料场里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高炉的风机在嗡嗡作响。
王经理脸上的怒气慢慢消退,换上了将信将疑的表情:“陈总,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吗?”
“给我一天时间。”陈凡说,“一天之内,我把动手脚的人找出来,把证据摆在你面前。”
“那高炉的损失……”
“如果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全赔。如果不是,”陈凡看着他,“请王经理帮我们在厂里澄清,还我们一个清白。”
王经理沉默了一会儿,咬牙:“好,就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你要是拿不出证据,别怪我不讲情面。”
“谢谢。”
陈凡转身,带着苏晴和李强往外走。
走到车边,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原料场里那堆废钢。
晨光里,那堆“问题料”静静躺在角落,颜色暗沉,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
回程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李强开车,苏晴坐在副驾,一直在看手机里拍的照片。
陈凡坐在后排,闭着眼睛。
“陈总,”苏晴忽然开口,“那个标记,LF-2,我查了一下。”
陈凡睁开眼。
“凌峰集团旗下有个铸造厂,代号就是‘LF’。”苏晴转过半个身子,脸色凝重,“那个厂子两年前因为环保不达标,被要求整改。他们当时有个生产高硫铸钢的淘汰工艺,副产品就是这种高硫废料。后来工艺停了,但据说有一批库存废料一直没处理掉。”
陈凡没说话。
他想起昨晚那条陌生短信:“陈总,你们那批卖给安泰的废钢,出问题了。有人在里面掺了东西。”
现在看,掺的就是凌峰集团那批库存高硫废料。
“但是,”苏晴皱眉,“他们怎么把料加进我们车里的?那车货从老王站点装完车,就直接开往安泰,中途没停过。”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拿出手机,打给虎哥。
“虎哥,查到了吗?”
“查到了凡哥!”虎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愤怒,“那车货昨天下午三点从老王站点装车,司机是小张。装车时老王亲自验的货,快速检测硫含量0.04%,合格。装完车是三点四十,小张开车往安泰走。但是……”
虎哥顿了顿:“但是四点十分,车在环城路加油站停了一次。小张说加油排队,等了二十分钟。我调了加油站监控,确实排了队,但监控角度看不到车厢。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小张昨天下午五点交车后,就没再出现过。”虎哥声音压低,“他手机关机了,家里也没人。我问了他媳妇,他媳妇说昨天下午有人找过小张,给了他一笔钱,说是有个私活让他帮忙。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
陈凡握着手机,手指收紧。
小张。
合作社的司机,干了两年,平时老实巴交的一个人。
“知道了。”他说,“继续找小张。另外,把加油站那段监控拷贝下来,我要看。”
挂了电话,陈凡看向窗外。
车正开过江城大桥,桥下是浑浊的江水,缓缓向东流去。
“陈总,”苏晴轻声问,“现在怎么办?”
陈凡没回头。
他看着江水,看了很久,然后说:
“先回公司。”
“然后,我要见见那几个新加入的散户老板。”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底下,藏着冷意。
车驶过桥面,汇入早晨的车流。
远处,凌峰集团的大楼在朝阳下泛着光。
像一颗冰冷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