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组进院子的时候,陈凡刚挂断安然的电话。
三辆车,七个人。
工商局的制服是深蓝,环保局的制服是墨绿,消防的制服是藏青。三种颜色混在一起,在灰扑扑的废品站院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带队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瘦高个,戴眼镜,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他扫了一眼院子,目光在“流动合作社”那辆深绿色卡车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看向陈凡。
“你是陈凡?”
“我是。”陈凡走上前,“您是?”
“市工商局市场监管科,李建华。”男人亮了亮证件,“这两位是环保局固体废物管理处的王科长,消防支队防火监督科的赵参谋。我们接到实名举报,说你这里涉嫌违规处理危险废物,存在重大安全和环境隐患。”
话说得很官方,声音不大,但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正在“流动合作社”车厢里学操作的几个城西工人,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探头往外看。刘红梅站在车厢门口,叼着烟,眯着眼睛。
陈凡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李科,王科,赵参谋,里面请。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
李建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检查组往办公楼走。
虎哥凑过来,压低声音:“凡哥,这阵仗不小啊……”
“该干嘛干嘛。”陈凡说,“流动合作社继续教,别停。”
“可他们……”
“越停越显得心虚。”陈凡拍了拍他肩膀,“去忙吧。”
说完,他快步跟上检查组。
……
二楼会议室。
桌上已经摆好了三摞材料。
最左边是工商注册文件、合作社章程、税务登记证、最近一年的审计报告。中间是环保批复文件、危险废物管理台账、转移联单、检测报告。右边是消防验收意见书、应急预案、消防器材检查记录、员工培训档案。
每一摞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用标签纸标好了类别。
李建华在王科长的示意下,先拿起环保那摞材料。
翻开,一页页看。
危险废物管理台账做得极其细致——哪天收了什么危废,从哪里收的,数量多少,怎么暂存的,哪天转移给有资质的处理公司,转移联单编号多少,全都有记录。每一笔后面都附了照片,有的还贴了取样标签。
王科长看得认真,不时抬头看陈凡一眼。
“你们这台账,谁做的?”
“我们集团的技术负责人,苏晴。”陈凡说,“她是环境工程硕士,持证上岗。”
“持什么证?”
“危险废物经营管理人员培训合格证,编号我写在最后一页了。”
王科长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
他点点头,继续看。
看了大概二十分钟,王科长把材料放下,看向李建华:“台账没问题,比很多正规企业都规范。”
李建华“嗯”了一声,拿起工商那摞。
他看得更快,但更细。
翻到合作社章程时,他停了下来。
“你们这个合作社,社员都是自愿加入?”
“是。”陈凡说,“所有入社协议都在,签名、手印、身份证复印件,全都有。”
“利润分配方案呢?”
陈凡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单独的文件,递过去。
李建华接过来,看了几眼,抬头:“净利润的30%归集团,40%留作发展基金,只有30%直接分给社员——这个比例,社员能接受?”
“能。”陈凡说,“因为我们公开算过账。加入合作社后,社员站点的运营成本平均下降18%,销售价格平均提高5%到15%,实际到手的净利润,比单干时至少增加20%。这20%,是纯增量。”
李建华没说话,低头继续看。
看了大概十分钟,他把材料放下,看向消防的赵参谋。
赵参谋一直在翻消防材料,这时抬起头:“消防这块,硬件基本达标。但你们院子里堆的那些废品,防火间距有点不够。”
“是。”陈凡承认,“所以我们正在推行‘即收即走’模式——收来的货,当天分类打包,当天转运到集中仓储中心。院子里只留当天的周转量。另外,我们给所有社员站点都配了消防器材,做了培训。”
赵参谋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三个检查人员交换了一下眼神。
李建华合上文件夹,看向陈凡:“陈总,举报材料里说,你们把废铅酸蓄电池、废电路板这类危险废物,跟普通废铁混在一起堆放,直接拆解,污染土壤和地下水。这个情况,有吗?”
“没有。”陈凡说得很肯定,“所有危险废物,我们有独立的暂存间,防渗漏、防雨淋、有标识。拆解工作都在专门的操作台上进行,台下有接油盘,所有拆解下来的废液、废渣,全部分类收集,交给有资质的单位处理。”
他顿了顿:“各位领导如果不信,我现在就带大家去看。”
王科长站了起来:“那就去看看。”
……
一行人下楼,往院子角落的危废暂存间走。
暂存间是新盖的,砖混结构,铁门铁窗。门上有明显的危险废物警示标志,门口贴着管理制度和责任人信息。
陈凡打开门。
里面很干净。
靠墙是一排防渗漏托盘,托盘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危废——废铅酸蓄电池用塑料筐装着,废电路板用防静电袋封装,废荧光灯管有专门的防碎容器,废油桶密封完好。
墙上挂着温湿度计,角落里放着灭火器和吸附棉。
地上没有油污,没有垃圾。
王科长走进去,蹲下身,仔细看那些托盘。
看了大概五分钟,他站起身,拍了拍手。
“陈总,”他说,“你这个暂存间,比我们上周检查的那家化工厂都规范。”
陈凡松了口气:“应该的。”
王科长走出暂存间,对李建华点了点头。
李建华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又看向院子里那辆“流动合作社”:“那辆车,是干什么的?”
“流动式标准化改造车。”陈凡解释,“我们设计出来,免费给中小废品站做标准化升级服务的。车上有一套基础的分拣打包设备,我们的技术人员跟着车走,到各个站点现场教学。”
“免费?”赵参谋插话,“你们图什么?”
“图行业规范。”陈凡说,“这个行业太散了,很多人想规范,但不知道怎么做,也投不起钱。我们提供工具和方法,帮他们把基础打牢。他们规范了,整个行业的形象才能好起来,我们这些认真做事的企业,才有更好的发展环境。”
他说得很实在。
李建华看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陈总,你以前是学什么的?”
“材料科学与工程。”
“怎么想到干这行?”
陈凡笑了笑:“机缘巧合。但干了之后发现,这行有意思——能把没用的东西变成有用的,能把散乱的市场整合起来,能把很多人看不起的活,干出尊严来。”
李建华没再问。
他转头跟王科长、赵参谋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对陈凡说:“陈总,今天的检查,基本情况我们了解了。举报材料里反映的问题,目前没有发现。但我们还是要取一些样,回去做进一步检测。”
“应该的。”陈凡说,“需要取哪些样,取多少,我们全力配合。”
王科长从车里拿出取样工具和样品袋。
一行人又回到暂存间,取了废铅酸蓄电池的电解液样品、废电路板表面的粉尘样品、暂存间土壤的剖面样品。
取样过程很规范,每个样品都贴了标签,写了编号,现场封存。
全部弄完,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送检查组出门时,李建华在车边停下,回头看着陈凡。
“陈总,”他说,“你这个合作社的模式,我们回去会研究。如果确实能促进行业规范发展,我们可以考虑给予一些政策支持。”
“谢谢李科。”
“不过,”李建华话锋一转,“树大招风。你这么做,动了有些人的蛋糕,往后类似的举报恐怕不会少。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陈凡点头,“但该做的事,还得做。”
李建华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上车。
三辆车开走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虎哥凑过来:“凡哥,没事了吧?”
“暂时没事。”陈凡说,“但李科说得对,往后这种事不会少。咱们得更小心,更规范,不能让人抓住一点把柄。”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安然。
陈凡接起来:“安总,检查刚结束,基本没问题。”
“我知道。”安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情绪,“陈凡,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你说。”
“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安然顿了顿,“是上海一家期货信息公司的。他们问,能不能授权接入你们‘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的实时数据,作为他们大宗商品行情分析的一个参考指标。”
陈凡愣住了。
期货信息公司?
价格指数?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这个指数的?”他问。
“我打听了一下。”安然说,“你们那个指数,从上线到现在,连续三个月数据稳定、更新及时,而且因为数据源直接来自一线回收站点,比很多行业协会发布的指数更贴近实际市场。已经有周边几个城市的回收企业在参考你们的指数定价了。”
她继续说:“这家期货公司是做有色金属和黑色金属期货信息服务的,他们需要各种现货价格数据做支撑。你们这个指数,刚好填补了一个空白——废钢、废铜这些再生资源的现货价格,以前没有这么系统、这么及时的公开数据。”
陈凡握着手机,一时说不出话。
他做这个价格指数,初衷很简单——让合作社成员卖货时心里有底,不受中间商忽悠。后来推广开来,是想让整个江城的回收行业有个透明的定价参考。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小小的指数,会引起期货市场的注意。
“陈凡?”安然叫了一声。
“我在听。”陈凡深吸一口气,“安总,你怎么看?”
“这是个机会。”安然说得很直接,“如果你们的指数被期货市场认可,成为行业参考标准,那你们在行业内的话语权会大大提升。而且,数据授权本身可以产生收益——虽然一开始可能不多,但意义重大。”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他走到办公楼前的台阶上,坐下。
院子里,“流动合作社”还在工作。刘红梅的工人正在学习用打包机,机器的轰鸣声一阵一阵。
远处,城西废品街的其他老板,还在探头往这边看。
手机里,安然在等他的回答。
陈凡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刚开始收废品时,一个老钢厂采购员跟他说过的话。
“小陈啊,你知道这行最憋屈的是什么吗?是定价权不在我们手里。钢厂说多少就是多少,贸易商说压价就压价。我们这些收废品的,永远是最底层。”
那时候他还不完全懂。
现在,他好像懂了。
“安总,”陈凡开口,声音很平静,“你帮我回复那家期货公司。数据可以授权,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数据必须免费公开。他们可以用,但普通用户也能在网站上免费查到。我们不靠这个赚钱。”
“第二,”陈凡顿了顿,“我们要在授权协议里写明——这个指数,只反映江城地区再生资源的实际交易价格,不做预测,不引导市场,不承担任何投资建议的责任。”
安然那边安静了几秒。
然后她说:“陈凡,你知道如果他们用了你的数据,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未来废钢、废铜的期货价格,可能会参考你的现货指数。意味着,你可能在无意中,影响了大宗商品的定价。”
陈凡笑了。
笑得很淡。
“安总,”他说,“也许未来,定价权不应该只在钢厂或华尔街手里。”
电话那头,安然沉默了更久。
久到陈凡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她的声音传来,很轻,但很清晰:
“好。我按你的条件去谈。”
电话挂断。
陈凡放下手机,靠在台阶上。
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
他看着院子里那辆深绿色的“流动合作社”,看着车厢里那些认真学操作的工人,看着远处那些还在观望的同行。
忽然觉得,这条路,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还要远。
……
当天晚上,陈凡在办公室加班。
苏晴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
“陈总,今天取的样,我们自己先快速检测了一下。”她把报告放在桌上,“电解液铅浓度、电路板粉尘的金属含量,都在正常范围内。土壤样品也做了,重金属指标没超标。”
陈凡接过报告,翻了翻。
“那就好。”他说,“明天把报告扫描一份,发给今天那位王科长。主动报备,比等他们来问好。”
苏晴点头,却没走。
“还有事?”陈凡抬头。
“陈总,”苏晴犹豫了一下,“今天下午,安泰钢厂那边来了个电话。”
“安泰?什么事?”
“他们采购部的王经理,问我们最近一批废钢的货源情况。”苏晴说,“语气有点奇怪,好像是在试探什么。”
陈凡皱眉:“试探什么?”
“他没明说。”苏晴回忆着,“就问我们最近收的废钢,都是哪些站点供的货,质量把控怎么做的。还说……他们最近接到一批货,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他没细说,只说还在查。”苏晴顿了顿,“但我感觉,可能跟我们有关系。”
陈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检查,期货公司,钢厂试探……
这些事,看似不相关,但连在一起,像一张网。
一张正在慢慢收紧的网。
他睁开眼:“苏晴,明天你亲自去一趟安泰。带上我们最近三个月所有废钢的质检报告、供货记录。主动跟他们对接,把情况说清楚。”
“好。”
苏晴转身要走。
“等等。”陈凡叫住她。
“陈总?”
“告诉王经理,”陈凡说,“我们合作社供的货,出了问题我们全责。但没出问题的,谁也别想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苏晴看着他,点了点头。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拿起手机,打开那个“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的后台。
屏幕上,一条条实时交易数据在滚动。
废钢重废:2480元\/吨,较昨日+20。 废钢统料:2350元\/吨,较昨日+15。 紫铜亮线:元\/吨,较昨日+300。 黄铜水箱:元\/吨,较昨日+200。 ……
这些数字,来自三十七个合作社成员站点,来自江城上百个回收散户。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车货,一笔交易,一个家庭的生活。
陈凡看着那些滚动的数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邮箱,开始起草给那家期货公司的回复邮件。
标题是:关于“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数据授权事宜的初步意见。
写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陈总,你们那批卖给安泰的废钢,出问题了。有人在里面掺了东西。”
陈凡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停在键盘上方。
窗外,夜色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