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大会开到了晚上七点。
老回收站的大院子里拉了几盏大灯,灯光昏黄,照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两百多号人,或坐或站,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三轮车、小货车都停在外面的老街上了,青石板路上排出去半条街。
陈凡站在一张旧桌子搭的简易讲台上,手里拿着个扩音器。讲了一下午,嗓子有点哑,但眼睛很亮。
台下的人听得认真。
特别是当他讲到“信息共享、渠道共享、技术共享”那三件事的时候,底下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有人兴奋,有人怀疑,还有人交头接耳,小声商量。
“老王,”坐在前排的一个中年男人碰了碰旁边的人,“你信吗?”
被叫做老王的是个五十出头的汉子,脸上皱纹很深,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油污。他开回收站十一年了,在城南那片小有名气,人厚道,但也因为厚道,没少吃亏。
老王盯着台上的陈凡,看了很久,才慢慢说:“我……我想信。”
“想信?”
“嗯。”老王点点头,“我这十一年,见过太多人了。赵老六那种,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全是算计。可陈老板……不一样。你看他昨天处理危废那样,专业,不慌。今天又把这些事说得明明白白,不藏着掖着。”
他顿了顿:“而且,他说得对。咱们这行,太乱了。是该有人出来,把规矩立起来。”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也点头:“也是。那……咱们签?”
“签。”老王说得很肯定。
大会结束前,陈凡让晓雪把准备好的《轮回联盟合作意向书》发下去。意向书很简单,就两页纸,列出了信息共享、渠道对接、技术培训的基本框架,还有双方的权利义务。
没有强制性条款,没有捆绑销售,甚至连违约金都没写。
用陈凡的话说:“这是信任的开始。信我,就签。不信,也不强求。门开着,随时可以来,也随时可以走。”
这话一说,反倒让更多人下定了决心。
最后统计,当场签了意向书的,有一百八十七家。其中散户一百二十三家,小回收站六十四家。
老王就是第一个签的。
他签完字,按了手印,把意向书递给晓雪时,手有点抖。
晓雪接过,笑着说:“王叔,谢谢您信任我们。”
老王摆摆手,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哽住了,最后只说了句:“应该的,应该的。”
第二天一早,陈凡就带着人去了老王站点。
老王站点在城南的城郊结合部,以前是个农机站的旧院子,后来农机站搬走了,老王就租了下来。院子很大,但很乱——废铁堆这边,废铜堆那边,塑料瓶和纸壳混在一起,墙角还堆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
地面是泥土地,一下雨就全是泥泞。院子里只有两个简陋的棚子,一个用来堆放怕淋雨的东西,一个算是“办公室”——其实就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了个旧日历。
老王有些不好意思:“陈老板,我这……条件差了点。”
陈凡摇摇头:“没事。咱们看的是潜力。”
他带来了一队人。
苏晴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和测量仪器。虎哥带着三个工人,拿着卷尺、粉笔、还有施工图纸。晓雪也来了,背着个包,包里是合同文件和计算器。
“王叔,”陈凡说,“咱们今天就开工。按昨天说的,给你站点做个全面改造。费用我们先垫,以后从你的货款里分期扣。”
老王愣了:“今……今天就开工?”
“对。”陈凡指着院子,“时间不等人。改好了,早点见效,你也早点赚钱。”
苏晴已经走到院子中央,打开平板电脑,调出昨天连夜做的改造方案。她指着屏幕:“院子整体分为五个区:卸货区、分拣区、加工区、成品堆放区、办公生活区。每个区用不同颜色的地坪漆划分,挂标识牌。”
虎哥带着工人开始测量。卷尺拉出来,“咔哒”一声锁定,然后报数:“卸货区,长十五米,宽八米!”
苏晴在平板上记录。
老王站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干这行十一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正规”的操作。平时都是货来了,找个空地一扔,慢慢分。哪有分区的说法?
“王叔,”陈凡问他,“你现在一天能处理多少货?”
老王想了想:“忙的时候,两三吨吧。主要是人手不够,就我和我老婆,再加一个帮工。”
“改造完,争取一天五吨。”陈凡说。
老王瞪大了眼睛:“五……五吨?”
“这还是保守估计。”苏晴插话,“上了设备,流程规范了,效率能提高很多。”
测量完,虎哥开始用粉笔在地上画线。白色的粉笔线在泥土地上画出一个个方框,把原本杂乱的院子分割成整齐的区域。
画到一半,老王的妻子从屋里出来,端了几杯水:“陈老板,各位,喝点水。”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但笑容很朴实。她把水递给每个人,看到地上那些白线,也愣住了:“这……这是干啥?”
“分区。”虎哥解释,“以后货来了,先放卸货区,然后搬到分拣区分好类,该加工的加工,加工完的放成品区。这样不乱了,效率高。”
女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看到陈凡他们都这么认真,也跟着认真起来。
画完线,设备进场。
第一批设备很简单——一台智能地磅,两个小型金属分选机,一台液压打包机,还有一套简易的传送带。
这些设备都是陈凡从自己的仓库里调过来的,有的是之前升级换代换下来的,有的是专门为联盟站点采购的基础款。价格不高,但足够实用。
苏晴带技术组安装设备。地磅装在卸货区入口,接上电源和显示器。分选机装在分拣区,调试传感器和传送速度。打包机装在加工区,虎哥教老王怎么操作。
老王学得很认真。他围着打包机转了好几圈,伸手摸了摸机器的金属外壳,冰凉的,结实的,比他以前用的人力打包机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机器……多少钱?”他小声问。
“市场价两万八。”陈凡说,“给你算成本价,一万五。分十二期从货款里扣,每月一千二百五。”
老王心里算了算。一个月多处理两吨货,利润就能多出好几千,扣掉这一千多,还能剩不少。
值。
“谢谢陈老板。”他由衷地说。
“别谢我。”陈凡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早点把钱挣回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设备装完,虎哥开始带着工人做场地硬化。卸货区、分拣区、加工区这几个主要区域,都铺上水泥。虽然只是简单的抹平,但比泥土地好太多了,至少下雨天不会踩一脚泥。
老王和妻子也来帮忙。他们推着小车运水泥,拿着抹子抹平,干得很起劲。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但脸上是笑着的。
晓雪在“办公室”里,和老王对接渠道合同。
她拿出平板电脑,调出轮回集团的客户需求列表:“王叔,你看。飓风科技每个月需要废铜三吨,废铝两吨,废不锈钢一吨。安泰需要废钢五吨,废铜两吨。林氏那边需求更大,但得等他们那边的废料集中处理。”
她指着上面的价格:“这是集团给的合作价。废铜每吨比市场均价高五百,废铝高三百,废钢高两百。你按这个价收,收来了直接送到集团总仓,我们统一处理,统一结算。”
老王看着那些数字,手又有点抖了。
他干了十一年,从来都是被压价的那个。大公司来收,价格压得低;中间商来收,价格也不高。可现在,他居然能拿到比市场价还高的价格!
“这……这能行吗?”他不敢相信。
“怎么不行?”晓雪笑着说,“集团跟这些客户签的都是长期合同,量大,稳定。我们把散货集中起来,统一处理,统一销售,议价能力就强。多出来的这部分利润,分给大家,大家都有得赚。”
老王懂了。
这不是施舍,是共赢。
他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了字。这次手不抖了,签得很稳。
改造进行了三天。
三天后,老王站点焕然一新。
院子被整齐地分成五个区域,每个区域都刷了不同颜色的地坪漆——卸货区灰色,分拣区绿色,加工区蓝色,成品区黄色,办公生活区白色。区域之间用黄线划分,挂着醒目的标识牌。
设备都就位了。智能地磅的数字显示屏亮着,分选机待机指示灯闪烁,打包机加好了液压油。
就连那个破旧的“办公室”也变了样。墙上贴了规章制度和操作流程,桌上放了台账本和计算器,墙角还放了个小冰箱,里面是给工人准备的饮用水。
老王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一切,眼睛有点湿。
他老婆站在他身边,小声说:“当家的,这……这跟做梦似的。”
老王点点头:“是啊,做梦都不敢想。”
第四天,正式运营。
早上七点,第一辆车来了。是个散户,开着小三轮,车上装着废铁和废铜。
老王按新流程操作——引导到卸货区,过磅,记录重量和品类,然后引导司机把货卸到分拣区。分拣区的工人——现在老王请了两个临时工——开始分拣,废铁归废铁,废铜归废铜。
分拣完,废铜送到分选机,机器自动识别纯度,分等级。废铁送到打包机,压成规整的方块。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效率比之前提高了不止一倍。
中午,晓雪来了,带来了第一份正式订单——飓风科技要两吨废铜,要求纯度达到99%以上。
老王站点刚好有货。上午收的废铜,经过分选机分选,纯度达标的有两吨半。
装车,过磅,发货。
下午三点,货款就到账了。晓雪把钱转给老王,附了明细:重量、单价、总价,清清楚楚。
老王看着手机上的到账短信,数了好几遍那个数字。
比他预想的,多了两千。
“这……这是不是算错了?”他打电话给晓雪。
“没算错。”晓雪在电话那头笑,“王叔,这就是规范经营的好处。你货品纯度高,分类清楚,客户愿意给高价。而且咱们量大,运费分摊下来也低。所以利润空间就大了。”
老王挂了电话,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照在那些整齐堆放的成品上,照在崭新的设备上,照在刷着鲜艳漆色的地面上。
他想起十一年前,刚入行的时候。那时候他就一个破三轮,到处收废品,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上顿没下顿。
后来开了这个站点,以为稳定了,但其实还是在底层挣扎。被压价,被拖欠货款,被同行排挤。
可现在……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土——现在已经是水泥地了,抓不起土了。但他还是做了这个动作。
“老婆,”他对屋里喊,“晚上加个菜。”
“好嘞!”
一个月后。
老王站点交出了一份惊人的成绩单。
月处理量:一百五十吨。比上个月提高了三倍。
月收入:十二万。比上个月翻了两番还多。
成本支出:设备分期款、人工工资、场地租金、水电费……加起来五万。
净利润:七万。
这是老王开站十一年来,最高的单月利润。以前最好的时候,一个月也就挣两万。
数据出来那天,老王拿着报表,手抖得厉害。他老婆在旁边看着,眼圈红了。
“当家的……”
“别说话。”老王摆摆手,深吸一口气,“让我缓缓。”
他缓了好几分钟,才拿起手机,给陈凡打电话。
电话接通,老王的声音还有点颤:“陈……陈老板,数据出来了。”
“怎么样?”陈凡在那边问。
“一百五十吨,十二万营收,七万利润。”老王一口气报完,然后等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陈凡笑了:“不错。王叔,恭喜。”
“谢谢……谢谢陈老板。”老王的声音哽咽了,“没有您,没有您那个改造,没有您给的渠道,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
陈凡在那头说:“王叔,这是你自己干出来的。设备是工具,渠道是机会,但活是你干的,货是你收的,质量是你把关的。这钱,你挣得踏实。”
老王用力点头,虽然陈凡看不见。
挂了电话,他走出办公室,站在院子里。
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的热气。院子里,工人们还在忙碌,分拣机嗡嗡地响,打包机“砰砰”地压着废铁。
一切都充满生机。
这时,一辆车停在站点门口。
林溪溪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拿着相机和麦克风。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很清爽。
“王叔!”她挥手。
老王迎上去:“林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拍纪录片啊。”林溪溪笑,“陈凡哥说,你这儿是第一个改造成功的站点,是标杆。我要把你这一个月的故事拍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
老王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儿……有啥好拍的。”
“怎么没有?”林溪溪已经开始架设备了,“从破旧小站到规范站点,从月入两万到月入七万,这就是最好的故事。”
她打开相机,开始拍摄。
拍整齐的院子,拍运转的设备,拍忙碌的工人,拍老王脸上朴实的笑容,拍那些堆成山的成品。
她还采访了老王。
老王对着镜头,有些紧张,但说得很真诚:“我以前觉得,干这行就这样了,饿不死,也发不了财。可陈老板来了,给我改了站点,教了我方法,给了我好渠道。现在……现在我觉得,这行有奔头。”
“有什么奔头?”林溪溪问。
“奔头就是……”老王想了想,“就是只要你肯干,肯守规矩,肯跟对人,就能过上好日子。”
片子拍完,林溪溪连夜剪辑。
第二天,纪录片《一个回收站的涅盘——跟着轮回有肉吃》上线了。
片子不长,十五分钟。但拍得很真实,很动人。
片子一开始是老王站点改造前的样子——杂乱,破旧,泥泞。然后是改造过程,测量、画线、安装设备、硬化地面……一个个镜头,记录着变化。
接着是改造后的运营场景,整洁的院子,高效的设备,忙碌但有序的工人。
最后是数据对比和采访。那一串串数字,老王朴实的话语,还有最后那句“这行有奔头”,像锤子一样砸在观众心上。
片子发布在林溪溪的短视频账号上,同时发给了所有联盟成员。
短短一天,播放量破百万。
转发、评论、点赞,数据疯涨。
评论里,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跟着轮回有肉吃!”
这句话,像野火一样,在江城再生资源行业里烧开了。
那些还在观望的,坐不住了。
那些已经加入的,腰杆更硬了。
而那些远在上海,正等着看笑话的人……
凌国锋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纪录片的封面——老王站在崭新的站点前,笑得满脸皱纹。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关掉了视频。
办公室里,雪茄的烟雾缓缓升起。
窗外,黄浦江依旧。
但江面上的风,似乎更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