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街的队伍又排起来了。
比昨天更长。
三轮车、小货车、摩托车、自行车……各种交通工具把老街堵得水泄不通。车上装着的废品堆得老高,用绳子捆了又捆,但还是有些纸壳、塑料瓶从缝隙里冒出来,在晨风里晃荡。
人声嘈杂。
“老张,你也来了?”
“能不来吗?赵老六倒了,总得找个新去处。”
“听说陈老板人厚道,价格公道。”
“昨天那场面你看见没?危废泄漏,十分钟搞定!这才叫专业!”
“就是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咱们……”
“看看吧,听说昨天登记了一百多号人,今天还让登记,估计有戏。”
陈凡站在回收站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的人群。
晓雪端着早饭进来,放在桌上:“粥和包子,趁热吃。”
陈凡没动,还是看着窗外。
“怎么了?”晓雪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人确实比昨天多,我刚才数了数,得有两百多。”
“不是人多的问题。”陈凡说,“是人心。”
“人心?”
“你看。”陈凡指着楼下,“那些排队的人,眼神是什么样的?”
晓雪仔细看去。
晨光里,那些仰着的脸上,有期待,有焦虑,有忐忑,也有希望。他们时不时看向回收站大门,看向二楼这个窗口,眼神热切得像在等一个答案。
“他们……在等你说话。”晓雪明白了。
“对。”陈凡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粥喝了一口,“他们在等我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收下他们,还是拒绝他们;是带着他们一起干,还是关起门来自己干。”
“那你……”晓雪在他对面坐下,“想好了吗?”
陈凡没立刻回答。他慢慢喝着粥,吃着包子,动作很稳,但脑子里转得飞快。
昨天一夜,他几乎没睡。
他想了很多。
想自己这一年多的路,想老林的信任,想晓雪的陪伴,想虎哥、李强他们的付出,想凌薇的帮助,想安然的投资。
也想赵老六的下场,想王鹏的愚蠢,想林薇薇的嘲讽。
更想那些排队的散户和小老板——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干了半辈子这行,风里来雨里去,手上都是茧子,脸上都是风霜。他们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认一个理儿:谁能让大伙儿吃饱饭,大伙儿就跟谁干。
现在,他们来了。
把希望押在他身上。
这担子,太重了。
但……能挑吗?
陈凡放下筷子,看向晓雪:“你觉得,我们能挑吗?”
晓雪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挑起来,但我知道,如果你现在说不挑,这些人可能会失望,可能会去找下一个赵老六。这个行业……可能又会回到老路上去。”
陈凡点点头。
这也是他担心的。
“而且……”晓雪继续说,“我们现在有市级示范项目的牌子,有政府支持,有技术,有渠道。如果我们不挑这个头,还有谁能挑?”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陈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
阳光很好,照在那些期待的脸上,照在那些装满废品的车上,照在老旧但干净的老街青石板路上。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晓雪,帮我叫几个人上来。”
“谁?”
“昨天登记的那些小回收站老板里,挑几个最有声望的。”陈凡说,“还有散户里,找几个干了十几年的老师傅。”
“好。”
半小时后,办公室里坐了八个人。
六男两女,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上。有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有的穿着沾了油污的夹克,手上都有厚厚的老茧,脸上都有岁月的痕迹。
他们坐在椅子上,有些拘谨,有些紧张。目光不时看向陈凡,又看向办公室里的摆设——墙上的图纸,桌上的文件,书架上的专业书籍。
陈凡坐在办公桌后,没说话,先给每个人倒了杯茶。
“各位,喝茶。”他把茶杯一一递过去。
这个动作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问:“陈老板,您叫我们来,是……”
“老刘是吧?”陈凡看着他,“城西老刘回收站,开了九年了。”
老刘一愣:“您……您记得?”
“昨天登记的,我都看了。”陈凡说,“不仅记得你,还知道你这九年,从来没被客户投诉过,从来没拖欠过工人工资。虽然规模不大,但信誉很好。”
老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其他人也都看向陈凡,眼神里多了几分期待。
陈凡站起身,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江城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各个回收站的位置,还有货物流向的箭头。
“各位今天来,是想跟我合作。”陈凡转过身,看着他们,“但合作不是一句话的事。我得先让你们知道,我有什么,我能给什么。”
他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连接投影仪。
幕布降下来,画面投上去。
第一张图,是分拣线的三维模型。复杂的传送带、机械臂、传感器、控制系统……每一个部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们正在安装的模块化智能分拣线。”陈凡指着画面,“设计处理能力是每小时五吨,可以自动识别和分拣二十种常见金属。理论上,比人工效率提高十倍以上,分拣精度能达到98%。”
下面的人瞪大了眼睛。
他们干这行半辈子,都是靠眼睛看,靠手摸,靠经验分。哪见过这种东西?
“这……这得多少钱啊?”一个女老板小声问。
“整套设备,加上安装调试,大概一百五十万。”陈凡说得很平静。
下面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百五十万!他们这些小站,一年都赚不了这么多!
陈凡切换画面。
第二张图,是一份合同。甲方是飓风科技,乙方是轮回资源回收中心。合同金额那一栏,数字很长:叁佰万元整。
“这是飓风科技的年度废料处理合同。”陈凡说,“他们已经和我们合作半年了,很满意。下个月合同到期,会续签,金额可能会提高到五百万。”
又一张图。
安泰精密制造的合同,金额:贰佰伍拾万元。
林氏集团的意向协议,金额:待定,但初步估算年处理量在五千吨以上。
一张张合同,一个个数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合同,可能也就几十万。可现在摆在眼前的,动辄几百万!
这已经不是他们认知里的“收废品”了。
这是生意。
是大生意。
陈凡关掉投影仪,走回办公桌后坐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声——楼下还在排队,还在等待。
“各位。”陈凡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陈凡这小子运气好,抱上了大腿,拿到了大合同,所以起来了。”
没人说话。
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陈凡顿了顿,“我拿到这些合同,不是靠运气,也不是靠关系。是靠专业,靠诚信,靠我能解决问题。”
他看向老刘:“老刘,你开回收站九年,应该知道,那些大企业为什么不愿意跟小回收站合作?”
老刘想了想:“因为……我们不规范,没资质,处理能力不够。”
“对。”陈凡点头,“他们怕风险。怕环保风险,怕法律风险,怕供应链风险。而我,用一年时间,把这些风险都解决了。我拿到了危废处理资质,建了标准化的车间,上了专业设备,建立了完整的台账和追溯体系。所以,他们敢跟我合作。”
下面的人若有所思。
陈凡继续说:“现在,你们来找我,想跟我合作。但我不会直接收编你们——那样没意义。你们还是你们,你们的站还是你们的站。但我可以帮你们。”
“怎么帮?”一个老师傅忍不住问。
“三件事。”陈凡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信息共享。我会建立一个信息平台,把每天的收购价、销售价、市场行情、政策变化,全部公开透明地发上去。你们不用再担心被中间商坑,被大公司压价。”
下面的人眼睛亮了。
这是他们最头疼的问题——价格不透明,经常被坑。
“第二,渠道共享。”陈凡说,“我手里的这些大客户,需要的废品种类很多,量很大。我一个人吃不下,也运不过来。你们可以帮我收,帮我运。价格按平台上的公开价走,我保证你们有合理的利润。”
这下,连呼吸声都重了。
能对接大客户!这可是他们做梦都想的事!
“第三,技术共享。”陈凡看向投影幕布,那里还留着分拣线的影子,“我会开培训班,教你们怎么规范操作,怎么分类,怎么处理危废。我也会帮你们改造站点——不用上这么贵的设备,但可以上一些基础的,比如地磅、打包机、简单的分选装置。费用可以分期,可以从以后的货款里扣。”
他说完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八个人,十六只眼睛,全盯着他。眼神里有震惊,有不敢相信,有狂喜,也有……深深的怀疑。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老刘颤抖着声音问:“陈老板,您……您图什么?”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
你陈凡现在风头正劲,政府支持,大客户在手,设备先进,完全可以自己垄断市场,为什么要带着我们这些“拖后腿”的一起干?
陈凡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因为我不想让这个行业,再出一个赵老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楼下那些排队的人:
“你们看那些人。他们大多四五十岁了,干了半辈子这行,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如果我不带着他们,他们可能就会被下一个赵老六压榨,被下一个王鹏欺骗,被这个行业淘汰。”
他转过身,看着办公室里的人:
“这个行业,太乱了。乱了几十年。价格不透明,规则不清晰,弱肉强食,好人吃亏,坏人得利。我想改变这个局面。”
“怎么改变?”那个女老板问。
“我们一起。”陈凡说,“我一个人改变不了,但如果我们所有人联合起来,就可以。”
他走回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不收编你们,我们一起编一张网。”
“一张覆盖整个江城的网。”
“一张让价格我们说了算的网。”
“一张让好人能挣钱、坏人没处躲的网。”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老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哽住了。他干这行快十年了,见过太多同行倾轧,见过太多散户被坑,见过太多像赵老六那样的人得势。
他也想过改变,但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
可现在……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陈凡,眼眶红了:
“陈老板……您……您真愿意带我们?”
这句话问得很轻,但很重。
重得承载了半辈子的委屈,重得承载了对未来的全部期望。
陈凡看着他,看着这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男人,重重地点头:
“愿意。”
老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他用力抹了把脸,转过身,对其他人说:“我老刘,干了九年回收站,没服过谁。但今天,我服陈老板!我愿意跟着干!”
“我也愿意!”
“算我一个!”
“陈老板,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八个人,全都站了起来。
眼神坚定,热血沸腾。
陈凡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他更知道,这个开始,很重要。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对晓雪说:“通知楼下所有人,下午两点,在这里开第一次行业会。愿意来的,都可以来。不愿意来的,不强求。”
“好。”晓雪点头,转身下楼。
陈凡回到办公室,对那八个人说:“各位,下午的会,需要你们帮忙。你们在行业里时间长,有威望,帮我稳住场面,把咱们刚才说的,告诉大家。”
“没问题!”
“包在我们身上!”
八个人陆续离开,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
晓雪已经拿着喇叭在喊了:“各位,下午两点,在这里开行业大会!陈老板有话跟大家说!愿意听的,都可以来!”
人群骚动起来。
议论声、询问声、期待声……混成一片。
陈凡看着,嘴角微微扬起。
棋局,已经摆开了。
接下来,就是落子的时候了。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上海。
凌国锋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周助理站在他身后,汇报着刚刚收到的消息:“江城那边传来消息,陈凡今天下午要开行业大会,据说……是要搞什么联盟。”
“联盟?”凌国锋晃了晃酒杯,红酒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什么样的联盟?”
“还不清楚,但据说去了很多人。”周助理说,“那些散户和小回收站,几乎都去了。”
凌国锋笑了。
笑得很冷。
“联盟……”他轻声重复,“好啊,让他搞。等寒冬来了,我看他这个联盟,能撑几天。”
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窗外,黄浦江依旧缓缓流淌。
江面上,一艘巨大的货轮正在驶过,鸣笛声低沉而悠长。
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提前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