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在工具柜里锁了两天。
陈凡没再打开看,但那个铜质模型沉甸甸的分量,好像透过柜门传了出来,压在心里某个角落。他照常处理废品站的事——盯出货、看账目、协调二手家具店的订单,还抽空去看了看李强的母亲,带老太太去了趟正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结果出来,肺上确实有个小结节,但医生说是良性的,定期复查就行,根本不用手术。老太太拿到新报告单的时候,手抖得拿不住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个劲说“谢谢小陈老板”。
李强在旁边,眼圈红红的,想说啥,被陈凡拍拍肩膀拦住了。
“好好照顾你妈。”陈凡说,“废品站那边,等家里事安顿好了再回来。”
李强用力点头,那眼神,像是要把命卖给陈凡。
从医院出来,陈凡开车回废品站。路上等红灯的时候,他看了眼手机,有两条未读微信。
一条是晓雪的:“安然姐刚来电话,说下午过来,有重要的事跟你谈。”
另一条是苏晴发的,只有三个字:“她知道了。”
没头没尾,但陈凡懂。
凌薇知道齿轮模型的事了。
应该是林悦说的——这丫头虽然答应了保密,但面对凌薇,估计扛不住。
陈凡没回,收起手机,绿灯亮了。
下午三点,安然到了。
她还是那副干练的模样,米白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手里拎着个深灰色的公文包。但和上次来的时候不同,这次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陈凡,恭喜。”一进办公室,安然就伸出手。
陈凡和她握了握:“安总,什么事这么高兴?”
“数据。”安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一份报表,“你们废品站这半年的财务数据,我请专业团队做了分析。结论是——超出预期。”
她把平板推到陈凡面前。
屏幕上是一堆柱状图和折线图,陈凡快速扫了一遍。营收曲线稳步上升,利润率从最初的8%涨到了现在的22%,现金流健康,应收账款周转天数只有15天——在这行里,这算很快的了。
“特别是最近这个月,”安然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二手家具店开业,直播带货启动,加上安泰公司的稳定订单,单月营收比上个月增长了40%。”
她抬起头,看着陈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凡等着她说。
“意味着,你把我第一轮投的钱,用出了三倍的效果。”安然眼里有欣赏的光,“在投资圈,这叫‘资本效率’。很多人拿钱只会堆规模,你是用钱撬动更多资源——社区关系、技术升级、品牌价值。这很聪明。”
陈凡没接这顶高帽,只是问:“安总今天来,不只是为了夸我吧?”
“当然不是。”安然笑了,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比刚才那份厚得多,“第二轮投资,我想追加。”
陈凡接过文件。
封面是“清河轮回再生资源有限公司b轮增资协议(草案)”,一共三十多页。
他快速翻看。
投资金额:300万。
估值:按投前1500万计算,占股16.67%。
用途:主要用于智能分拣线建设、电子废弃物回收中试线、以及二手家具业务的规模化扩张。
条款相对常规,有董事会席位,有财务监督权,但没要一票否决权,也没干涉日常经营。
从商业角度看,这份协议很厚道。300万,按现在的估值,安然的出价甚至有点溢价——毕竟废品站再怎么说也是个传统行业,市盈率不高。
“条件不错。”陈凡放下协议,“但有个问题。”
“你说。”
“我们现在不缺钱。”陈凡很坦诚,“账上还有四十多万现金,下个月安泰那边还有笔五十万的货款进来。二手家具店现金流很好,基本是现款现货。短期内,没有大额资金需求。”
安然点点头:“我料到你会这么说。但你看附件三。”
陈凡翻到附件三。
那是一份“业绩对赌协议”。
核心条款是:本轮投资完成后,“轮回再生资源”需要在12个月内,拿下清河市至少30%的金属废料回收市场份额。以市统计局公布的年度数据为准。
如果达成,安然承诺协助公司进行下一轮融资,估值不低于3000万。
如果未达成,则触发对赌条款——陈凡及创始团队需要向投资方(安然)无偿转让15%的公司股权,作为补偿。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陈凡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30%的市场份额。
清河市大大小小的废品回收站、个体户、搬家公司兼营回收业务的,加起来至少有两百家。现在“轮回”的份额,满打满算不到5%。
一年时间,从5%到30%。
六倍的增长。
“安总,”陈凡抬起头,“这个目标,是不是太高了?”
“高吗?”安然身体微微前倾,“陈凡,你知道赵老六那帮人为什么总盯着你吗?不是因为你抢了他们多少生意,是因为你动了他们的根基——你让散户知道废品可以卖得更值钱,你让客户知道回收可以更规范,你让这个行业有了‘品牌’的概念。”
她顿了顿:“如果你只想守着现在这一亩三分地,安稳赚钱,那这份对赌协议确实没必要签。但如果你想改变这个行业,想成为规则制定者,30%的市场份额,只是起点。”
陈凡没说话。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窗外传来废品站里装卸废铁的声音,还有文师傅工作间里电锯的嗡嗡声。那些声音很现实,很嘈杂,提醒着他,这是个接地气的生意,每一分钱都是汗水换来的。
但安然的话,指向的是一个更宏大的图景。
改变行业。
制定规则。
“轮回主”。
这三个字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我考虑一下。”陈凡说。
“可以。”安然很爽快,“协议留给你,三天内给我答复就行。”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对了,附件七的补充条款,你看一下。那是凌薇坚持要加上的。”
陈凡一愣,翻到附件七。
只有短短一条:
“若对赌条款触发,投资方(安然)所获补偿股权中,凌薇女士自愿承担其中70%的稀释份额,即:若创始团队需转让15%股权,其中10.5%由凌薇个人补偿给创始团队,投资方实际获得4.5%。”
下面有一行小字备注:
“此条款仅为投资方内部约定,不对外披露,亦不得告知创始团队。凌薇。”
陈凡的手指停在纸面上。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是要确认自己没看错。
70%。
如果对赌失败,凌薇个人承担他七成的损失。
而这件事,安然本来不打算告诉他——如果不是她临走前“突然想起”。
“她……”陈凡开口,声音有点干,“她为什么要加这条?”
安然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他。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侧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你知道凌薇这五年,除了找那些机床零件,还在做什么吗?”安然问。
陈凡摇头。
“她在学习。”安然说,“报班学财务管理,学公司法,学股权投资。她把她爷爷留下的那点家底,和她自己公司赚的钱,大部分都投在了各种课程和咨询上。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她说——”
安然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她说,‘如果有一天他需要资本助力,我不能只是个送零件的。’”
陈凡握紧了手里的协议。
纸张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这份对赌协议,是我提的。”安然继续说,“我认为你需要压力,也需要更明确的目标。但凌薇说,压力可以给,但不能把你压垮。所以她加了这条——万一你真的没做到,她替你扛一大半。”
她看着陈凡:“当然,从投资角度,我不建议你依赖这条。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但……这就是凌薇。”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那份三十多页的协议。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协议上的字密密麻麻,那些条款、数字、百分比,冰冷而理性。
但附件七那短短几行字,却滚烫得灼手。
凌薇。
总是这样。
五年前,默默帮他修工具,不让他知道。
五年后,默默替他扛风险,还是不让他知道。
如果不是安然“说漏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份冰冷的对赌协议背后,有人用这种方式,给他铺了一层柔软的垫子。
陈凡拿起手机,找到凌薇的微信。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半个月前,她发来的那份改进版定位销的使用说明书。再往上,是更早的一些零件清单和物流信息。
公事公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打了一行字:“齿轮模型,我看到了。”
然后又删掉。
换成:“附件七的条款,谢谢。”
还是删掉。
最后,他什么也没发,把手机扔在桌上。
有些话,隔着屏幕说不清。
有些情,欠多了,就还不起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陈凡说。
晓雪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杯热茶。看见陈凡手里的协议,她愣了一下:“安然姐走了?”
“嗯。”
“谈得怎么样?”
陈凡把协议递给她:“自己看。”
晓雪接过,一页页翻。看到对赌条款时,她眉头皱了起来:“30%?这……这能做到吗?”
“很难。”陈凡实话实说。
“那……”晓雪翻到附件七,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微微发抖。
“凌薇姐她……”晓雪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她为什么要这样?”
“不知道。”陈凡说。
是真的不知道。
晓雪把协议轻轻放在桌上,在陈凡对面坐下。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很久没说话。
“晓雪,”陈凡开口,“如果你觉得……”
“我没觉得什么。”晓雪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凌薇姐这么做,是她的事。你要不要签这份协议,是你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陈凡的眼睛:“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如果签了,”晓雪一字一句地说,“咱们就得赢。不能输,不能让她……替咱们扛。”
陈凡看着她。
这个曾经只会躲在老林身后、说话都小声的姑娘,现在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
“好。”陈凡说,“要签,就一定要赢。”
“那……”晓雪咬了咬嘴唇,“你打算签吗?”
陈凡没马上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废品站院子里,虎哥正在指挥工人装车,文师傅在工作间门口抽烟,林溪溪蹲在地上逗一只流浪猫,李强陪着母亲从医院回来,正扶着老太太慢慢走。
远处,清河市的天际线在下午的阳光里泛着灰白的光。
这座城市每天产生上千吨废品,大部分被随意处理,或者填埋,或者焚烧。只有一小部分,像现在这样,被仔细分类、称重、计价,然后进入下一个循环。
5%到30%。
六倍。
意味着要把现在的影响力扩大六倍,要把“轮回”的模式复制到更多社区,要把那些还在用原始方式收废品的人,要么挤垮,要么收编。
这是一场硬仗。
但如果不打这一仗,他就永远只是个小废品站老板,改变不了任何事。
“签。”陈凡转过身,看着晓雪,“但签之前,我得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陈凡走回桌边,拿起笔,在那份对赌协议上,找到附件七那一页。
他在凌薇那条补充条款下面,加了一行手写字:
“若对赌达成,凌薇女士所承担之潜在风险,应以本轮投资所获股权增值部分之20%作为补偿。此系创始团队单方承诺,不以任何形式免除或减轻凌薇女士之风险责任。”
写完,他把笔放下。
“这样,”陈凡说,“如果我们赢了,她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如果我们输了……至少她不会白白付出。”
晓雪看着那行字,很久,轻轻点了点头。
“我去准备公章。”她说。
“等等。”陈凡叫住她,“这事,先别跟任何人说。包括凌薇。”
“为什么?”
“因为,”陈凡看着窗外,“有些事,得做成之后,才有资格说。”
晓雪明白了。
她拿起协议,走出办公室。
门关上。
陈凡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手机,这次很干脆地给安然发了条微信:
“协议我签。三天后,带正式版过来。”
发完,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凌薇爷爷的手稿,在桌上铺开。
智能分拣线。
电子废弃物回收。
二手家具品牌化。
还有,30%的市场份额。
一条条,一件件,像齿轮一样,开始在他脑子里咬合、转动。
而那个藏在机床夹层里七年的铜齿轮,那个刻着“未来实验室”的约定,突然有了全新的重量。
不再是过去的遗憾。
而是未来的责任。
窗外,夕阳西下。
废品站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新的一天,即将结束。
而新的战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