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那事儿过去两天,废品站表面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但陈凡知道,暗流还在底下涌。虎哥盯着张叔那边,回来说张叔按计划给赵老六递了话,对方果然上钩,这两天派了两个人假装散户来打听那批“要紧急出手的特种合金”,被虎哥三言两语挡回去了。
“看那架势,是真信了咱们资金链出问题了。”虎哥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点解气的笑,“凡哥,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正式上门来谈?”
“快了。”陈凡站在新车间里,手里拿着扳手,正在调试齿轮箱的油压系统,“赵老六这人贪,但疑心重。他得先确认张叔的消息靠谱,才会动真格。”
正说着,车间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
是林悦。
这丫头今天没穿平时那身环保社的文化衫,换了件浅蓝色的工装外套,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凡:“陈凡哥!有空吗?急事!”
陈凡放下扳手,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怎么了?”
“成了!”林悦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大概小半瓶金灿灿的粉末,“你看!这是我们新工艺做出来的金粉!纯度测过了,99.2%!”
陈凡接过瓶子,对着灯光看。
粉末在玻璃瓶里泛着细腻的金属光泽,轻轻一晃,流动得像液体黄金。
“实验室数据出来了。”林悦语速飞快,“我们用改良的酸浸-置换法,从一公斤废旧手机主板里,能提出3.8克金,2.1克银,还有少量钯和铂。回收率比传统工艺高15%,成本还低了20%!”
她说着又掏出一沓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据和图表:“这是完整的实验报告!我们做了五批平行实验,数据都很稳定!”
陈凡翻看着报告。
他不是化学专业的,但基本的图表能看懂。那些曲线和数据确实漂亮,回收率曲线平稳上升,杂质含量曲线稳步下降,每一步都有详细的操作记录和检测数据。
“做得不错。”陈凡把报告还给她,“但你说过,实验室规模太小。”
“对啊!”林悦脸上的兴奋淡了点,换成愁容,“我们实验室最大的反应釜才十升,一次最多处理两公斤物料。如果要工业化,至少得有一百升的中试设备,还得配套破碎机、分选机、电解槽……”
她掰着手指数:“我算过了,一套完整的中试线,不算厂房,光设备就得八十万往上。而且有些设备得定制,交货期至少三个月。”
八十万。
又是这个数字。
陈凡想起林悦上次开会时提过,现在她又提了一遍。这说明她是真的仔细核算过,不是随口说的。
“钱的事,苏晴姐说凌总可以借。”林悦小声补充,“但……但我觉得不能总靠借钱。而且中试设备不光是钱的问题,有些专用设备,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现成的。”
她指着报告里的一张设备示意图:“比如这个多级逆流萃取塔,我们设计的结构很特殊,是为了适应废旧电路板里复杂多样的金属成分。市面上的标准设备根本用不了,得找厂家专门设计加工。”
陈凡看着那张图。
塔体结构确实复杂,里面层层叠叠的分隔板、填料层、进出液口,像一座微型的金属炼金塔。
“图纸给我看看。”陈凡说。
林悦把图纸抽出来,递过去。
陈凡拿着图纸,走到车间角落里那堆旧机床零件旁边——凌薇寄来的那些零件还没用完,有些备用的、替换的,暂时堆在这里。
他在零件堆里翻了翻,找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牛皮纸袋。
那是凌薇爷爷的手稿。
“这个你拿去看看。”陈凡把手稿递给林悦。
林悦愣了一下,接过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那卷泛黄的、手绘的概念设计草图。她展开第一张,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这是……”她的声音有点抖。
“凌薇爷爷当年的设计。”陈凡说,“比你们早十年。”
林悦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她一张一张翻看那些草图,动作越来越慢,眼睛越瞪越大。有些地方她反复看,用手指比划着线条,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破碎结构……用的是剪切力为主,冲击力为辅,能最大限度减少粉尘……”
“磁选和涡流分选串联?不对,是并联……天,这样可以同时处理铁磁性和非铁磁性物料,效率提升一倍……”
“这个废水循环系统……他居然考虑了酸碱中和和重金属沉淀……这理念太超前了……”
看到最后一张——那张智能分拣线的整体布局图时,林悦整个人僵住了。
她盯着图纸看了足足三分钟,然后猛地抬头,声音都变调了:“陈凡哥!这……这图纸里的分拣逻辑,跟我们设计的萃取塔,思路是相通的!”
“什么?”陈凡没太听懂。
“你看这里!”林悦把两张图纸并排铺在地上——一张是凌爷爷的手稿,一张是她画的萃取塔设计图,“分拣线是用物理特性(磁性、导电性、密度)来区分不同金属,我们是利用化学特性(酸溶解性、氧化还原电位)来分离。但核心思路是一样的:多层分级,逐级提纯!”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在两张图上跳来跳去:“而且你看这个!分拣线最后一级的‘精选区’,原理和我们萃取塔的‘反萃区’几乎一样!都是利用微小的性质差异,做最后的高精度分离!”
陈凡蹲下身,仔细对比两张图。
确实。
虽然一个是用机械,一个是用化学,但那种层层筛选、步步提纯的思路,如出一辙。
就好像……十年前就有人为今天的技术,埋下了伏笔。
“这老爷子太神了……”林悦喃喃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些?十年前,国内的废品回收还停留在‘砸了卖铁’的阶段,他已经在设计智能分拣线了……”
“因为他看到的不只是废品。”陈凡轻声说,“他看到的是资源,是循环,是未来。”
林悦用力点头。
她重新看向那卷手稿,眼神变得无比认真:“陈凡哥,这手稿……我能复印一份吗?不,我手抄!很多细节我想再研究研究,特别是这个废水处理系统,我们实验室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废液处理……”
“你拿去吧。”陈凡说,“小心点,纸很脆。”
“嗯!”林悦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手稿卷起来,重新装进袋子。
但她没马上走,而是扭头看向车间中央那台巨大的机床。
“陈凡哥,”她突然问,“这机床……能拆开看看里面吗?”
陈凡一愣:“为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林悦眼睛亮亮的,“凌爷爷既然在设计上有这么超前的理念,那他亲手做的这台原型机,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我们没想到的东西?”
陈凡想了想,点头:“可以。但得小心,很多零件是孤品,坏了没地方配。”
“明白!”
林悦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套工具:内六角扳手、螺丝刀、手电筒,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内窥镜——跟陈凡那个差不多,但更小巧。
她走到机床旁边,先绕着转了一圈,用手摸了摸床身,又蹲下身看地脚螺栓。动作很专业,一看就是在实验室里拆过不少设备。
“先从控制柜开始吧。”林悦说,“虽然里面是空的,但柜体结构可能有点名堂。”
陈凡帮她一起把控制柜的铁皮门完全打开。
柜子里确实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有几张凌薇当年贴上去的便利贴——字迹已经褪色,上面写着一些零件的编号和存放位置。
林悦用手电筒照着柜内壁,一寸一寸地看。
“这里。”她突然说,手指敲了敲柜体左侧的内壁,“声音不一样。”
陈凡凑过去听。
林悦敲的地方,声音确实更空一些。
“有夹层?”陈凡皱眉。
“有可能。”林悦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小锤子,包上软布,轻轻敲击那片区域。咚咚咚的声音很均匀,确实是空腔的回响。
她又在柜体周围摸索,最后在柜子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一个微微凸起的、硬币大小的圆点。
“找到了。”林悦用指甲抠了抠,圆点松动了一下。
她小心地把圆点拔出来——那是个伪装成铆钉的磁吸式卡扣。
卡扣一开,那片内壁轻轻弹开了一条缝。
真的是个隐藏夹层。
林悦和陈凡对视一眼,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悦用螺丝刀小心地撬开那片铁皮,夹层完全暴露出来。
里面空间不大,大概就一个鞋盒的容积。没有图纸,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林悦把它拿出来,放在工作台上。
油纸已经有些发黄,但包裹得很仔细,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解开外面系的细麻绳,一层层打开油纸。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个铜质的齿轮模型。
不大,直径大概十厘米,厚度两厘米左右。齿形很精致,每一个齿都打磨得光滑圆润,齿面上还做了细微的倒角处理。齿轮中心是标准的六边形孔,可以套在轴上。
但最特别的,是齿轮的端面。
上面刻着字。
不是机器雕刻的那种规整字体,而是手刻的,笔画有些稚嫩,但很认真:
“凌薇 & 陈凡——未来实验室”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2015.07”
2015年7月。
七年前。
那一年,他们大一刚结束,暑假。
陈凡记得那个暑假,他留在学校打工,在图书馆整理图书,也在实验室帮忙做清洁。凌薇好像也留校了,具体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他们那时候还不熟,只是在机械原理课上分到过同一个小组,合作完成了一个小项目。
那个项目做的是个简单的齿轮传动演示模型。
凌薇负责计算和设计,陈凡负责加工和组装。模型做完交上去,老师给了个“优”,说设计思路清晰,加工精度也不错。
后来模型被收进系里的陈列室,再后来……陈凡就忘了。
可现在,这个齿轮模型就摆在眼前。
铜质的,沉甸甸的,在车间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七年前的刻字清晰可见,每一笔都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
“这……”林悦看看齿轮,又看看陈凡,“这是……凌薇姐和你……”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陈凡没说话。
他伸手拿起那个齿轮,手指拂过那些刻字。铜的表面光滑微凉,但刻痕处有细微的凹凸感。
“未来实验室”。
七个字,像个遥远而美好的约定。
但那时候,他们甚至算不上朋友。
凌薇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刻下这样的字?又为什么要把这个齿轮藏在机床的夹层里,一藏就是七年?
“陈凡哥,”林悦小声说,“这个……要告诉凌薇姐吗?”
陈凡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摇头:“先不急。”
他把齿轮重新用油纸包好,放进自己的工具柜里,锁上。
“今天的事,先别跟别人说。”陈凡对林悦说,“包括晓雪。”
林悦咬了咬嘴唇,点头:“我明白。”
她知道,这个齿轮牵涉的,不只是技术。
那是一段她没资格介入的过往。
车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传来废品站院子里装卸废铁的声音,哐当哐当的,很现实,很嘈杂。
但在这个充满机油味和金属味的车间里,时间好像突然倒流了七年。
回到了那个夏天,两个还不熟悉的年轻人,在实验室里埋头做着一个现在看来简单得可笑的小模型。
一个认真计算,一个仔细加工。
然后,其中一个偷偷做了这个齿轮,刻上字,藏进了一台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启动的机床里。
像埋下一颗种子。
等时间来让它发芽。
“陈凡哥,”林悦打破沉默,“那个……中试设备的事……”
陈凡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翻涌的思绪压下去。
“设备的事,我来想办法。”他说,“你先把实验室的数据再完善一下,特别是经济性分析——每处理一吨物料,成本多少,产值多少,净利润多少。这些数据要扎实。”
“好!”林悦用力点头,“我这就回去改!”
她收拾好工具,背上包,走到车间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陈凡还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个上了锁的工具柜。
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
林悦轻轻带上了门。
车间里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站了很久,最后打开工具柜,拿出那个油纸包,解开,重新看着那个齿轮。
七年。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可以穿越时间。
像个轮回。
从过去转到现在,再指向未来。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让这个轮回,真正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