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那袋旧机床零件,陈凡没有急着处理。他先在扩建厂房旁边那个临时工棚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把这些沾满厚重油泥和灰尘的老物件一样样拿出来,粗略地分类摆放好。
齿轮归齿轮,丝杠归丝杠,轴承和碎片另外放开。清理是个细致活,需要用煤油、金属清洗剂,还有各种型号的刷子、刮刀,一点一点地把几十年积累的污垢剥离,才能看清零件的真实面貌和磨损情况。
陈凡戴着手套和口罩,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也只清理出小半箱。不过已经能看出些门道:这些零件的材质和加工精度确实不错,很多是优质合金钢,磨损虽重,但基础结构完好,齿形、螺纹都还清晰。那个带有“凌峰机械厂”老logo的斜齿轮,清理出来后,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齿面磨损均匀,显然曾在一台保养良好的机床上长期服役。
凌薇纸条上那句“少一个都拼不成完整的传动系统”是什么意思?陈凡拿起几个清理过的齿轮和一根丝杠,在桌上试着拼凑。它们显然不是来自同一台机床,尺寸、模数都对不上。难道是指这些零件组合起来,能反映出某种典型传动设计的思路?或者,这些零件本身就是凌老先生当年设计或使用过的某些经典型号的样本?
他需要更多时间研究和查资料。眼下,还有别的事情要推进。
废品站的业务在稳步扩展。除了安泰的稳定废料,陈凡通过主动走访和口碑介绍,又陆续谈下了两家小型加工厂的边角料处理业务。量不大,但种类更杂,对分拣和归类提出了更高要求,也带来了更丰富的金属资源。
同时,从旧货市场得到启发,陈凡开始留意那些被当作“旧货”或“破烂”卖掉的、尚有利用价值的工业零部件和旧工具。他让虎哥和黄毛在收废品时也多留个心眼,遇到品相不错的旧电机、手动工具、甚至一些完好的旧家具,可以适当提高价格收回来,单独存放。
旧家具是个新方向。随着城市改造和居民生活水平提高,很多老式但质量扎实的实木家具被淘汰,它们往往被当作垃圾处理,或者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收废品的,最终很可能被拆解当柴火或碎料卖掉。但在陈凡看来,这些老木头经过岁月的沉淀,材质稳定,造型有时代特色,如果经过适当的清洁、修复和改造,完全有可能焕发新生,成为有独特韵味的二手家具或者装饰品。
这不仅符合“循环”的理念,也可能开辟一条比单纯卖废木料更有价值的收入渠道。
他首先想到的是周玲。周玲手巧,有耐心,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或许可以试试。但周玲要照顾孩子,还要打零工,时间不固定。陈凡想了想,通过社区李大爷的介绍,联系上了一个住在附近、早年做过木匠、现在退休在家的老手艺人文师傅。
文师傅六十多岁,瘦高个,话不多,但一双眼睛看木头特别准。陈凡把他请到废品站,指着院子里堆放着的几件收回来的旧家具——一张缺了条腿的八仙桌,两把榫头松动的太师椅,还有一个漆面斑驳但框架结实的老式樟木箱。
“文师傅,您看看,这几样东西,如果收拾收拾,修一修,改一改,还能不能用?或者有没有可能改成别的实用家具?”
文师傅背着手,围着那几件旧家具转了两圈,这里敲敲,那里摸摸,又蹲下仔细看了看榫卯结构和木料质地。
“桌子腿好配,木料也好找,就是这桌面划痕太深,得整个刨一遍重新上漆,费工。”他指着太师椅,“这椅子榫头松了,得拆开重新上胶加固,藤面也得换。樟木箱好办,去去污,打磨一下,上点木蜡油,放放衣服被子防虫挺好。”
他抬起头,看向陈凡:“陈老板,你想怎么改?光是修好恢复原样,卖不上价,也未必有人要。要是想改造成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样式……比如这桌子改成茶几,椅子换个软垫,箱子加个轮子当边柜……那得画个图,我心里有个谱。”
画图?陈凡对木工设计并不在行。他正思索着是找林悦她们帮忙(她们搞环保设计可能有点跨界),还是自己先画个草图试试,废品站门口传来了熟悉的电动车声音。
苏晴又来了。
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职业套装,手里捧着一个浅褐色的硬壳纸文件夹,步履依旧平稳。看到院子里堆放的旧家具和站在一旁的文师傅,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陈凡。
“陈老板。”她微微颔首,将手中的文件夹递过来,“凌总说,你这边可能需要这个。”
陈凡接过文件夹,有些疑惑地打开。里面不是合同,也不是支票,而是一叠厚厚的、装订整齐的A3图纸。
他抽出最上面一张。图纸绘制得非常专业,是标准的三视图加局部详图。内容正是院子里那张八仙桌的改造设计方案。图纸上清晰地标注了如何截短桌腿、如何修补桌面、如何将传统的雕花边饰简化融合到现代简约造型中,最终将八仙桌改造成一个带有中式元素、适合放在书房或茶室的矮几。材料选用、连接方式、甚至表面处理工艺(建议用木蜡油而非传统油漆以保留木纹质感)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又翻看下面的图纸。太师椅被设计成了一把带软垫和可调节靠背的阅读椅;老樟木箱则被加上复古铜质滑轮和内部隔板,变成了一个可移动的储物边柜。每一张图纸都设计精良,既保留了老物件的材质美感和部分传统元素,又赋予了它们符合现代审美的实用功能。
图纸的绘制风格干净利落,数据精准,一看就是专业设计师的手笔。在每张图纸的右下角,标题栏外侧的空白处,都有一个手绘的、小小的金色太阳标记,线条简洁,却透着温暖。
陈凡的目光在那个小太阳标记上停顿了片刻。这个标记……他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
他猛地想起来了!大学时,他有个习惯,喜欢在自己认为重要或得意的设计草图、课堂笔记的角落,画上一个小小的、带笑脸的太阳标记。那是他私人的、带有鼓励意味的小符号。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人知道。
这个习惯,在毕业后的奔波劳碌中,早已被他遗忘。
而此刻,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太阳,出现在凌薇让苏晴送来的设计图纸上。
陈凡抬起头,看向苏晴。苏晴正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些图纸上,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波动。
“这些图纸……”陈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是凌总请人根据你这边可能收到的旧家具类型,预先做的一些改造方案设想。”苏晴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专业,“凌总说,你可能用得上。具体的尺寸和细节,可以根据实物调整。”
陈凡摩挲着图纸上那个小太阳标记,指腹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那是手绘留下的痕迹。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看向苏晴,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苏助理,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在凌总的桌上,看到过类似的小标记?或者,在其他地方?”
苏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陈凡的目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捏住了套裙的侧缝。
工棚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机器声。文师傅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图纸,啧啧称赞:“画得真细!有这图,我这老手艺就知道往哪儿使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晴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答一个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
“我……我临摹你笔记本上的那个小太阳……临摹了整整三年。”
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一种终于说出口的、混合着羞怯、释然和淡淡酸楚的颤抖。
“每次觉得工作压力大,或者……或者想到以前的事,我就会在草稿纸的角落,偷偷画一个。好像……那样就能离你……离你们那时候的热忱和纯粹,近一点。”
她说完,飞快地抬起眼看了陈凡一下,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终于坦白的轻松,有深埋多年的隐秘情感流露的慌乱,还有一丝怕被轻视或嘲笑的脆弱。然后,她迅速低下头,脸颊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
“图纸送到了,我……我先走了。”她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不敢再看陈凡和那些图纸,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电动车,背影显得有些踉跄和慌乱,完全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陈凡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叠沉甸甸的、带着小太阳标记的改造图纸,望着苏晴几乎是逃离的背影。
临摹了三年。
那个他早已遗忘的、代表着自己青春时代一点小得意和慰藉的私人符号,竟然被另一个女孩,在遥远的城市,在繁重的工作间隙,一遍又一遍地悄悄临摹,寄托着旁人无法想象的情感与追忆。
凌薇的愧疚与寻找,苏晴的暗助与隐秘的仰慕……这些来自过去的、沉重而复杂的情感丝线,正随着他事业的展开,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紧密地缠绕上来。
他低头,再次看向图纸上那个温暖的小太阳。
然后,将图纸郑重地交给了旁边等候的文师傅。
“文师傅,就按这个图纸来。咱们试试,看能不能让这些老物件,真的‘轮回’出新生命。”